由江陵到岳阳（3）

病鹘卑飞俗眼丑，每夜江边宿衰柳。清秋落日已侧身，过雁归鸦错回首。紧脑雄姿迷所向，疏翮稀毛不可状。强神非复皂雕前，俊才早在苍鹰上。风涛飒飒寒山阴，熊罴欲蛰龙蛇深。念尔此时有一掷，失声溅血非其心。

杜甫年轻时即喜欢骄鹰骏马，颇以鹰马精神自励自许，而今年老体衰，卧病江边，有志难骋，如张口喘息的病鹘一般，这是他以病鹘形象对自己艰难处境进行的艺术隐喻，其中寄寓了诗人无限的感慨。但应该指出的是，即使他把自己比作一只宿于江边衰柳的病鹘，也远非燕雀之流，诗人虽衰病却仍有着救国安民的雄心壮志，也是《江汉》一诗中所谓的“落日心犹壮”。

杜甫寓居公安期间还遇到了中唐大诗人李贺的父亲李晋肃。李晋肃是李唐皇室的旁支，杜甫和他是远亲，这次李晋肃是由公安向西溯江入蜀，杜甫亦准备由公安东下柴桑，在分别之际，杜甫写了一首《公安送李二十九弟晋肃入蜀，余下沔鄂》与之作别，诗云：

正解柴桑缆，仍看蜀道行。樯乌相背发，塞雁一行鸣。南纪连铜柱，西江接锦城。凭将百钱卜，漂泊问君平。

几年前杜甫正是从锦官城出发辗转离蜀的，此时正要沿江东下，而李晋肃却要溯江而上，前往成都，他此行的终点正是杜甫几年前的出发地，好像二人的人生轨迹掉了个方向似的。如今两人在小小的公安县暂聚后即将久别，诗中无疑蕴含着浓厚的离愁别绪和身世之慨。此诗题中的“余下沔鄂”与诗的首句“正解柴桑缆”再次透露出杜甫的目的地，沔州、鄂州即今湖北武汉之汉阳、武昌，柴桑则为江西九江，这表明杜甫此时似乎有去湖北和江西的打算，也许他想去江左、钟离和失散的弟妹相聚，但实际上到了岳阳以后，这些计划由于种种原因都未能付诸实施，但仍对我们了解杜甫晚年的行踪有着重要的参考意义。

由于诸病缠身，杜甫在公安又停歇了两三个月，一家人生活无着，还受到世俗小吏的轻慢，杜甫只好离开这里再次踏上征程。按照以往的习惯，他们一家为了不惊动他人，仍选择在一个拂晓乘船悄悄驶离公安，在清冷的薄雾中，杜甫久久地伫立于船头，作了一首《晓发公安》：

北城击柝复欲罢，东方明星亦不迟。邻鸡野哭如昨日，物色生态能几时。舟楫眇然自此去，江湖远适无前期。出门转眄已陈迹，药饵扶吾随所之。

诗中抒发了衰病漂泊之苦，读之令人泣下。船行三百四十里后，到达了刘郎浦，杜甫在这里住了一夜，次日早晨复又启程。在赶赴岳州的途中，杜甫又遇到了友人董颋。董颋当时正从江汉前往桂州投谒刺史赵某，杜甫作《别董颋》，诗云：

穷冬急风水，逆浪开帆难。士子甘旨阙，不知道里寒。有求彼乐土，南适小长安。别我舟楫去，觉君衣裳单。素闻赵公节，兼尽宾主欢。已结门庐望，无令霜雪残。老夫缆亦解，脱粟朝未餐。飘荡兵甲际，几时怀抱宽？汉阳颇宁静，岘首试考槃。当念著白帽，采薇青云端。

杜甫希望董颋早日归来以侍奉双亲，并因董颋之行而触发归隐岘山之思。在这首诗中，我们看到杜甫又改变了主意，他好像放弃了乘舟东下的计划，表示要到襄阳去隐居终身。杜甫出峡后并未如他所愿“便下襄阳向洛阳”，而是屡次改变初衷，说明他被生活裹挟，为命运所左右，身不由己地在江湖间辗转漂泊，途中且停且走，不断地修订着自己的行程。

杜甫乘舟出三峡，经江陵，过公安，舟抵岳州时，已是岁暮时分，适逢天降大雪，渺渺洞庭白茫茫一片。岳州古称巴陵，这里濒临长江，俯瞰洞庭，江湖交汇，是湘北门户。刚刚抵达岳阳城下时，杜甫作了一首《泊岳阳城下》：

江国逾千里，山城仅百层。岸风翻夕浪，舟雪洒寒灯。留滞才难尽，艰危气益增。图南未可料，变化有鲲鹏。

诗的前半部分写岳阳城的形势及停舟夜泊时所见暮景，后半部分则表现了诗人虽身处困境而壮志犹存，虽留滞于异方却感到才力尚未用尽，身当艰危之际却志气益增。“图南未可料，变化有鲲鹏”二句化用《庄子·逍遥游》之典，说明到了岳阳以后，杜甫又一次改变了计划，不再顺江东下沔鄂，或是隐居襄阳、北归洛阳，而是意欲“图南”，他希望像变化的鲲鹏一样找寻到命运的转机，这表明杜甫此时的政治理想仍未幻灭，他由岳阳放舟南下不仅仅是因为经济上的窘迫，更有政治上的考虑。在岳阳期间，诗人以年老多病之身登上岳阳楼，放眼八百里洞庭，感慨自己老病漂泊，国家战乱未休，遂写下千古名篇——《登岳阳楼》：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与孟浩然的“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都是咏岳阳楼的名句，然杜甫此联极写洞庭浩瀚无际的壮阔景象，语虽雄浑豪健，但其实是以空阔旷远的洞庭湖水来衬托自己的身世之孤微。诗人此时举目无亲，老病孤舟，忧怀国事，戎马关山，涕泗横流，体现出忧国忧民的博大胸怀。而他以暮年多病之身，犹力能扛鼎，成此千古名篇，也显示了杜甫的五律已臻于化境，刘辰翁谓此诗“气压百代，为五言雄浑之绝”，胡应麟将其推为盛唐五律第一，王士禛赞誉“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为“雄跨今古”。

留滞岳阳期间，杜甫目睹了当地百姓的悲惨生活，作《岁晏行》，诗云：

岁云暮矣多北风，潇湘洞庭白雪中。渔父天寒网罟冻，莫徭射雁鸣桑弓。去年米贵阙军食，今年米贱大伤农。高马达官厌酒肉，此辈杼轴茅茨空。楚人重鱼不重鸟，汝休枉杀南飞鸿。况闻处处鬻男女，割慈忍爱还租庸。往日用钱捉私铸，今许铅锡和青铜。刻泥为之最易得，好恶不合长相蒙。万国城头吹画角，此曲哀怨何时终？

诗以写实的手法反映了在官府繁重赋税的压榨下，劳动人民到年底穷困潦倒、无以为生的惨状。杜甫还感慨当时的钱法大坏，私铸滥造，影响了百姓的生活，对以射猎为生的少数民族莫徭表示了深切同情。此诗忧愤深广，揭露深刻，批判入骨，是杜甫晚年反映民生疾苦的一篇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