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涕尽湘江岸(2)

由于春草隔断了归乡之路,杜甫想在湖南找个“桃花源”似的安身之处,却很难找到。杜甫于大历三年春出峡至江陵,本可北归,不知因何未果,后漂泊湖湘,一直未能北返,故云“归恨”。“转蓬忧悄悄,行药病涔涔”二句,以蓬草随风飘转形容自己晚年辗转漂泊,未得安居,因而常常感到“忧悄悄”。诗人服用的治疗疾病的中草药毫无药效,病痛依然。“瘗夭追潘岳”,是说自己的小女儿在旅途中夭亡。西晋诗人潘岳在前往长安途中,小女儿出生数月而夭亡,其《西征赋》云:“夭赤子于新安,坎路侧而瘗之。”杜甫《入衡州》云“犹乳女在旁”,可见其晚年有一个还在吃奶的小女儿,则此句之“瘗夭”,当指此女。杜甫晚年得女,可谓老蚌生珠,定然视若掌上明珠,然而竟又突遭丧女之痛,其痛不欲生之情可以想见。“持危觅邓林”,写自己因老病须拄杖而行。“持危”,即行走不便。“邓林”,用“夸父逐日”之典。《山海经·海外北经》载:“夸父与日逐走……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蹉跎翻学步”,承上“持危”而来,是说自己年老腿脚不便,反倒像刚学步的孩童一般步履蹒跚。“学步”,暗用“邯郸学步”之典。于此艰难之中,能有湖南亲友相知相助,则会让诗人感激不尽。因自己生性拙直,常以此得罪人,而湖南亲友却能包容我的愚直之性,此恩此德,皇天在上,实照临之。这里表示了对湖南亲友的感激之情。“公孙仍恃险,侯景未生擒”,写安史之乱平定后军阀割据、战乱不休的现实。因家乡遥远,战乱频仍,与家乡音问不通。又因战乱不止,归朝无期,遥望长安,深感遥不可及。古代中国有九州,问俗而至于九州,可见漂泊异地之频繁与艰辛。自安史之乱以来,至今战乱未休,时闻军声,时见流血,令人扼腕长叹。经历长期乱离,杜甫在病危之时,仍关心着时局,从中可见其崇高的爱国主义精神和深沉的忧患意识。这是杜甫精神最为可贵之处,虽然自己身处逆境,却情系国家,心想人民,一颗爱国爱民、忧国忧民的赤子之心从未停止跳动。诗的最后说不能效法葛洪尸解成仙,携家逃难,有如许靖,然途穷力尽,亦恐难胜任,而丹诀难学,最终无成,令人悲泣成霖。

全诗述风尘奔走之故,凄惶窘迫的苦况,晚年饱经丧乱的心伤苦泪,并追溯当年疏救房琯的谠论,暗中透露出肃宗的猜忌与刻薄才是其晚年悲剧的真正缘由,笔笔哀婉,语语凄凉。杜甫对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已经有了明确的预感,他在诗中追溯了生平的种种经历,向湖南亲友诉说自己羁旅湖湘的苦况,盛赞湖南亲友们的宽容大度、乐善好施,希望他们念及友情,再施援手,隐隐有托孤之意。最后,诗人对他深爱着的国家和人民极尽缱绻留恋之情,读后让人不禁唏嘘叹惋。整首诗忧怀国事、自悲身世、慨叹世情炎凉,满腹心事,千回百折,流宕开阖,既沉郁顿挫,又不失流利飘逸。浦起龙《读杜心解》称此诗“絮絮叨叨,纯是老人病惫时,追思历历寄谢种种情状,然细寻之,条理仍复楚楚”。

杜甫这首绝笔诗在艺术上最大的特点就是用典,除了少量写景和抒情的句子,全诗几乎步步用典,典故的密度很大。排律在所有古典诗歌体式中是最难的,因为写排律一方面需要注意遵守严整的声律,另一方面又需要注意对仗的工整。然而杜甫在如此困难的诗体中又讲究用典,这无疑使得此诗的写作变得难上加难。但是杜甫却能在奇险中做到从容不迫,娓娓道来,这更加显示出杜诗超乎寻常的森严法度和举重若轻的不凡气度。我们现在看来,有些典故如果不借助注释,读起来会有吃力的感觉,或许会觉得杜甫这种“无一字无来历”的写作手法妨碍了诗意的顺畅表达。但是我们应该了解,在杜甫的时代,五言排律这种体式是参加进士考试时官方要求的唯一正规体式,因此用这种诗体来投赠亲友,则包含了郑重的意味,能够表示对投赠方的尊重。正因为如此,五言排律在唐代逐渐发展成专门用于投赠的华丽诗体,诗人为了展示自己的才学,往往会在这种体式中大量用典,使得诗歌富瞻华美,诗意含蓄凝练。这就是病入膏肓的杜甫于伏枕临终之际,仍然选择这种超难体式进行创作的时代原因。

还需要指出的是,除了声律、对仗、用典等因素的重重制约,在押韵方面,杜甫这首诗选择了一个极窄的韵部。全篇所押之“侵”韵,韵字极少,只有四十余个,其中还有很多是不常用的僻字。以如此狭小局促的韵部作波澜壮阔的长篇排律,在艺术上的回旋余地是很小的,假若庸手写来,难免会捉襟见肘。可是在杜甫笔下,竟能做到履险如平,一韵到底,且三十六韵无一重复,这也显示了杜甫迎难而上、因难见巧的艺术魄力,让人叹服诗人登峰造极的艺术造诣!可以说杜甫在此诗中为我们展示了汉语所能达到的艺术表现极致,只可惜这是他为我们做的最后一次示范了。杜甫自称“晚节渐于诗律细”,通过这篇排律,我们确实可以领略到杜律的森严整肃,从而窥到杜甫炉火纯青的艺术境界。如此的鸿篇巨制,格律如此严谨,对仗如此精工,用典如此繁富,韵律如此险仄,而又能气势贯通,波澜顿挫,实属唐代排律中的绝唱,是中国古典诗歌史上一篇罕见的佳作。杜甫以垂暮之年、将殁之躯,犹能成此扛鼎力作,着实让人惊叹其艺术腕力之强劲。元稹在《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中称杜甫的排律“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辞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指出他在排律这种体式上达到了旁人难以企及的高度。杜甫的长篇排律如《夔府书怀四十韵》《赠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韵》《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等,在我国古典诗歌中都是登峰造极的。这些排律语言典雅,对仗整肃,学力深厚,情感深沉,思想博大精深,是诗歌艺术辉煌殿堂中的佳作,充分显示出杜甫海涵地负的艺术功力和读破万卷的富瞻才学。杜甫首开的写作长律之风,对后人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写完《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后不久,在一个寒风呼啸的冬日,杜甫在潭、岳之交的湘江舟中溘然长逝,他北归故乡的愿望至死也没能实现。直到元和八年,杜甫的孙子杜嗣业才“收拾乞丐,焦劳昼夜”,把杜甫的灵柩由岳阳运回偃师,葬在首阳山下,紧靠着杜甫的祖父杜审言、远祖杜预之墓。就这样,诗人的遗骨漂泊了四十三年才回到他生前魂牵梦萦的故乡。

赞曰:

图南谁料,扁舟何远。亲友哀怜,客乡偃蹇。

上水遣怀,穷途嵇阮。故人零落,深情缱绻。

长沙暂栖,中夜兵燹。再入衡州,望岳行缓。

耒阳阻水,牛酒孰拣?回棹荡舟,路迷神散。

圣贤仄席,早知未免。涕尽潇湘,诗魂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