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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万岁名(1)

杜甫不仅是中国的,而且是世界的,其影响早已超越国界,其诗集被翻译成各种语言,为世界人民所喜爱。

杜甫强烈而深沉的爱国赤诚、民胞物与的仁爱精神、忧国忧民的忧患意识、众生平等的和谐思想都永远感动着后人。杜甫用他颠沛流离的一生,鲜活地进行了一次崇高人性的诗意展示,并向世人证明这种崇高人性是如何超越时空而永恒存在的。

杜甫在《梦李白二首》中云:“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这本是对李白命运的慨叹,但也恰好可以作为其自身命运的写照。总体来看,杜甫的诗歌在其生前遭到了冷遇,虽也有个别友人称赞过他,但大部分人并未重视他的诗歌,同时的诸种“唐人选唐诗”选本中均未选过杜诗,以至于杜甫晚年在《南征》中慨叹道:“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由于杜甫的思想高度及艺术水准远远超越了那个时代,杜诗在短期内难以被主流诗坛所理解,这些精金美玉尚需要一些时间才会在文坛上绽放光芒。

在杜甫生前也不是没有慧眼识才之人对他进行过赞誉,就目前所见资料而言,第一个对杜甫给予高度评价的是唐代著名诗人任华,其《寄杜拾遗》云:

杜拾遗,名甫第二才甚奇。任生与君别,别来已多时,何尝一日不相思。杜拾遗,知不知?昨日有人诵得数篇黄绢词。吾怪异奇特借问,果然称是杜二之所为。势攫虎豹,气腾蛟螭。沧海无风似鼓荡,华岳平地欲奔驰。曹刘俯仰惭大敌,沈谢逡巡称小儿。昔在帝城中,盛名君一个。诸人见所作,无不心胆破。郎官丛里作狂歌,丞相阁中常醉卧。前年皇帝归长安,承恩阔步青云端。积翠扈游花匼匝,披香寓直月团栾。英才特达承天眷,公卿无不相钦羡。只缘汲黯好直言,遂使安仁却为掾。如今避地锦城隅,幕下英僚每日相随提玉壶。半醉起舞捋髭须,乍低乍昂傍若无。古人制礼但为防俗士,岂得为君设之乎。而我不飞不鸣亦何以,只待朝廷有知己。已曾读却无限书,拙诗一句两句在人耳。如今看之总无益,又不能崎岖傍朝市。且当事耕稼,岂得便徒尔。南阳葛亮为友朋,东山谢安作邻里。闲常把琴弄,闷即携樽起。莺啼二月三月时,花发千山万山里。此时幽旷无人知,火急将书凭驿使,为报杜拾遗。

这首诗作于广德二年前后,诗中将杜甫比为曹刘、沈谢,是同时人对他的最高赞誉,不过这种赞誉实属凤毛麟角。而且像“昔在帝城中,盛名君一个。诸人见所作,无不心胆破”这样的称誉,与杜甫当时在诗坛上被冷落的状况颇为不符,倘若任华并非虚誉的话,那除了献《三大礼赋》这件事,我们实在找不到其他别的解释。学界一般认为诗中“势攫虎豹,气腾蛟螭”是对杜诗风貌的形容,不过我们在广德二年前的杜诗之中却很难找到此类风格的作品,而天宝间所作《三大礼赋》《封西岳赋》倒恰是这样的风格。因此任华《寄杜拾遗》中对杜甫的称赞,不能想当然地看作是对其诗歌的赞誉,极有可能是笼统地针对杜甫的诗赋而言的,其中文赋的成分应占据着较大的比重。任华,青州乐安人,曾任秘书省校书郎,累迁监察御史,还曾任桂州刺史参佐。任华流传下来的诗歌只有三首,除了这首《寄杜拾遗》,还有《寄李白》和《怀素上人草书歌》,他给李杜两大诗人均有赠诗,堪称“并尊李杜第一人”。

大历七年,润州刺史樊晃编纂了《杜工部小集》六卷,这是第一部杜诗选本,樊晃在序中说:

工部员外郎杜甫,字子美,膳部员外郎审言之孙。至德初,拜左拾遗,直谏忤旨,左转,薄游陇蜀,殆十年矣。黄门侍郎严武总戎全蜀,君为幕宾,白首为郎,待之客礼。属契阔湮阨,东归江陵,缘湘沅而不返,痛矣夫!文集六十卷,行于江汉之南。常蓄东游之志,竟不就。属时方用武,斯文将坠,故不为东人之所知。江左词人所传诵者,皆公之戏题剧论耳。曾不知君有大雅之作,当今一人而已。今采其遗文凡二百九十篇,各以志类,分为六卷,且行于江左。君有子宗文、宗武,近知所在,漂寓江陵,冀求其正集,续当论次云。

樊晃所叙杜甫生平事迹是最早的杜甫小传,颇具史料价值。他在序中称杜诗为“大雅之作”,并盛赞杜甫乃是“当今一人而已”,可谓推崇备至。特别是他对杜甫魂断潇湘的结局悲叹道:“缘湘沅而不返,痛矣夫!”隐然有将杜甫和屈原媲美之意,可见杜甫在其心目中的崇高地位。此外,《杜工部小集》的序还最早提到杜甫文集的总卷数,这也为后人估计杜诗总量提供了参照。

中晚唐以后,人们终于开始认识到杜诗的价值,元稹在《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中说“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又称杜诗“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夺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这个评价就是“集大成说”,对杜甫的推尊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直接引发了后世关于“李杜优劣”的长期争论。

中唐诗人以元稹、白居易为代表,学习杜甫诗歌的现实主义精神,关注国计民生,形成了一个通俗浅近的诗派,张籍、王建都是这一诗派的成员。冯贽的《云仙散录》记载,为了用杜诗营养自己的精神,张籍曾经把一卷杜诗烧成灰烬,然后就着膏蜜喝入肚中,并解释说,这样做是为了使自己的“肺腑常清新”,其对杜甫的崇敬之情可以想见。韩愈《调张籍》曰:“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韩愈、白居易等人对杜甫的重视和学习,标志着杜甫在中唐诗坛的地位已经提高。至于称杜甫为“诗史”,最早见于晚唐孟启的《本事诗·高逸第三》:“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后来宋祁的《新唐书·杜甫传》亦采纳了《本事诗》的说法:“甫又善陈时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号‘诗史’。”由于“诗史”一说为史传所吸收,因此得到了后世的广泛认可。此外,佚名的《琉璃堂墨客图》、顾陶的《唐诗类选》、韦庄的《又玄集》等选本中也都开始收录杜甫的诗歌。

冯贽的《云仙散录》里还有一则关于杜甫之子宗武的记载:有一次宗武拿自己的诗给阮兵曹看,阮兵曹看完之后默然不语,只是给了他一把石斧。宗武刚开始还有些不解,后来醒悟道:“‘斧’这个字,上父下斤,您的意思是让我将诗呈给父亲,让他老人家斤削斧正吗?”谁料阮兵曹却说:“你理解错了,我是让你砍下自己的手,因为若不这样,天下诗名又要跑到你们杜家去了。”阮兵曹这是在调侃宗武,不过也说明宗武的诗确实写得不错,可惜的是,宗武之诗一首也没有流传下来。

到了宋代,杜甫逐渐被推尊为“诗圣”,获得了越来越高的评价。王安石、苏轼、黄庭坚、陈师道等著名诗人都大力推崇杜甫,江西诗派甚至将杜甫尊为“一祖三宗”之“一祖”。苏轼《王定国诗集叙》曰:“古今诗人众矣,而杜子美为首,岂非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黄庭坚云:“杜子美一生穷饿,作诗数千篇,与日月争光。”王安石在《杜甫画像》一诗中也表达了对杜甫人格的崇敬:

惜哉命之穷,颠倒不见收。青衫老更斥,饿走半九州。瘦妻僵前子仆后,攘攘盗贼森戈矛。吟哦当此时,不废朝廷忧。常愿天子圣,大臣各伊周。宁令吾庐独破受冻死,不忍四海赤子寒飕飕。伤屯悼屈止一身,嗟时之人死所羞。所以见公像,再拜涕泗流。惟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从之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