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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取丹心照汗青(二)

当时情形很是可笑,元丞相孛罗率一帮蒙、汉及诸族元臣,你一言,我一语,又是蒙语又是汉话,指斥驳责半天,绕来绕去也找不出说服文天祥的理由,只能在二王“无所受命”这一问题上强辩。

文天祥心平气和,正气在胸,自然口出成章:“天与之,人归之,虽无传位授统之命,众臣推拥戴立,有何不可!”

孛罗见文天祥依旧口硬,大怒而起,呵斥道:“尔立二王,竟成何功?”

文天祥闻言,悲怆泪涌,说:“立君以存社稷,存一日则尽一日臣子之责,何言成功!”

孛罗得意:“既知其不可,又何必为之?”

文天祥泪下沾襟:“譬如父母有疾,虽不可疗治,但无不下药医治之理。吾已尽心尽力,国亡,乃天命也。今日我文天祥至此,有死而已,何必多言!”

一席话,噎得元丞相孛罗直翻白眼倒咽气,直欲杀之。可是,杀文天祥这么高级别的人物,孛罗还真没这种权限。

忽必烈及其大臣皆不主张杀文天祥。特别是张弘范,病入膏肓还不忘上表请求忽必烈不要杀文天祥。张弘范在成全文天祥千秋万世英名方面,不乏有让人嘉许称道之处。

孛罗本来想挫文天祥锐气,结果悻悻而归。杀之不能,他只得把文天祥关进条件更加恶劣的牢狱之中。

其间,宋朝数位宰执级降臣,包括同为状元宰相的留梦炎,皆入狱中劝降。文天祥或讥、或讽、或骂,这些小人无不灰溜溜羞惭而去。

万般无奈之下,忽必烈甚至派被俘的宋恭帝亲自劝降。

见小皇帝来,文天祥耸然动容,起身行礼,口中连称“圣驾请回,圣驾请回”,使得年少的宋恭帝根本没有劝降的机会。

两年多时间,文天祥被囚于斗室,心志不移,并写出《正气歌并序》,表露了这位“三千年不两见”的耿耿忠臣的拳拳报国忠心:

余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广八尺,深可四寻。单扉低小,白间短窄,污下而幽暗。当此夏日,诸气萃然﹕雨潦四集,浮动床几,时则为水气;涂泥半朝,蒸沤历澜,时则为土气;乍晴暴热,风道四塞,时则为日气;檐阴薪爨,助长炎虐,时则为火气;仓腐寄顿,陈陈逼人,时则为米气;骈肩杂遝,腥臊汗垢,时则为人气;或圊溷、或毁尸、或腐鼠,恶气杂出,时则为秽气。叠是数气,当之者鲜不为厉。而予以孱弱,俯仰其间,于兹二年矣,幸而无恙,是殆有养致然尔。然亦安知所养何哉?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敌七,吾何患焉!况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气也,作正气歌一首。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

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

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

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是气所磅礡,凛烈万古存。

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

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嗟予遘阳九,隶也实不力。

楚囚缨其冠,传车送穷北。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

阴房阗鬼火,春院閟天黑。牛骥同一皂,鸡栖凤凰食。

一朝蒙雾露,分作沟中瘠。如此再寒暑,百沴自辟易。

嗟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岂有他缪巧,阴阳不能贼。

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

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在诗中,他列举了诸多忠直臣子:春秋齐国不畏死亡直书权臣弑君的太史兄弟;春秋晋国不畏权贵直书历史的董狐;秦末在博浪沙行刺暴君秦始皇的张良;西汉出使匈奴被扣多年始终不背国的苏武;三国时大义凛然的巴郡太守严颜;西晋时以身蔽帝的侍中嵇绍;唐朝“安史之乱”抗击逆贼于睢阳的守将张巡;唐朝宁死不屈,临死大骂胡贼的常山太守颜杳卿等。接着,笔锋一转,他又列举怀有高洁心志的古人数名:东汉末年避乱辽东不肯出仕的管宁;誓讨篡国贼的诸葛亮;西晋击楫中流、一心收复国土的祖逖;不肯与朱粲同流合污的唐臣段秀实——所有这些仁人志士,如同支撑天地的道德巨柱。

所以,虽然是阶下囚,虽然是失败者,虽然是亡国臣,文天祥一腔精忠之气,千年万世后,仍不断鞭策后人,使我们在悲歌慷慨之中,感受我们伟大民族悲壮雄烈的人格力量。

在《正气歌》的序中,我们可以想见那间囚室冬冻夏蒸、秽气逼人的酷劣环境,而这位先前过惯了奢华生活的美男子能如此安之怡然。这让笔者想起另外一个人:明末的叛将洪承畴。他刚刚被清兵生俘时,也曾想学文天祥,为国死节。可是,窥视他的满人从他在牢房中掸扫衣上尘、坐立不安的举动中,认定他不能守其初衷。果然,劝降之下,生性有“洁癖”的洪大人最终没能做成“忠臣”。其实,有无洁癖并不重要,最关键的是心里是否有“洁癖”,是否存有那股冲天而上的“正气”。

同样是朝廷重臣,同样是读书人出身,同样有过奢华放纵的青年时代,“平日慷慨成仁易,事到临头一死难”,生死之际,人格高下立见分晓。

文天祥与洪承畴,只是一念之差!

由于急需治国人才,忽必烈遍访大臣,多数汉人降臣仍推荐文天祥。其实,这种心理也很微妙,似乎文天祥也降了,这些民族败类从心理上能感觉好过些。中国文人,只要脑袋留在脖子上,就不能不思考“身后事”的问题。

于是,忽必烈派那位先前以福州献降的王积翁去牢狱,劝告文天祥到新朝为官。

文天祥表示:“国亡之后,我只欠一死。倘若新朝存宽容之心,使我能以道士身份返归家乡,我当可以考虑。如此,他日也可以方外之人的身份得备顾问。如果我现在做元朝的官,平生德业,皆一丝无存,新朝又怎能容下我这种反复之人!”

文天祥此时,其实是动了以道士身份回乡重新组织抗元大业的念头。但在形式上,他坚持原则,决意不搞假降真叛那一套。

王积翁倒相信了文天祥一席话。朝会上,他联合十名宋朝降官上奏,请忽必烈允许释放文天祥归乡,并允许他为道士。

留梦炎智商很高,十分忌讳释放文天祥。他闻奏连忙出班,奏称:“文天祥得释,必定在江南搞恢复宋国的大事,到时,置吾十人于何地!”

忽必烈深觉有理,便暂时压下释放文天祥的事情。隔了一段时间,忽必烈觉得文天祥始终不屈,敬佩他的人品,便又想释放他,想依此成就元朝不杀忠臣的“美名”。

朝议时,曾在江西与文天祥打过仗的宰臣麦术丁坚执不可,认为放文天祥就等于放虎归山。

1282年年底,有闽僧上言忽必烈,说是“土星扰帝座”。元朝诸帝皆是大迷信之人,正惊疑间,又有人报称大都以南的中山一带有人造反,自称是宋朝皇帝,拥众千人,声称要进攻大都来劫“文丞相”。

此前不久,为忽必烈敛财的权臣阿合马刚刚被汉人王著等所杀,元廷内部诸派斗争激烈。在此种情况下,为防止宋朝死灰复燃,忽必烈下令把被俘的宋恭帝及宗室人员皆迁于更北的上都。

然后,他召文天祥入宫,亲自做最后的劝降。

望着殿下面容清癯、一身褴褛囚服的文天祥,杀人不眨眼的忽必烈心中顿生敬意,他以罕有的温和语气,劝文天祥说:“汝以事宋之心事我,当以汝为宰相。”

“我文天祥为宋朝宰相,安能事二姓!愿赐我一死,足矣!”文天祥朗言。

忽必烈叹息,仍旧不忍心下令杀文天祥,令卫士押之回狱。

朝廷之上的蒙、汉各色官员纷纷上奏,皆劝说忽必烈把文天杀掉,以绝后患。

思虑再三,忽必烈终于同意。

1283年1月9日,文天祥被押至大都柴市刑场,从容就义。临刑前,由于多年被囚禁于斗室,文天祥已经丧失方向感。于是,他问观刑之人南方故国方向何在。

得到指示后,文天祥南向再拜,礼毕,索笔为诗一首:

昔年单舸走维扬,万死逃生辅宋皇。

天地不容兴社稷,邦家无主失忠良。

神归嵩岳风雷变,气吐烟云草树荒。

南望九原何处是,尘沙黯淡路茫茫。

写毕,他对执刀的刽子手说:“吾事毕矣。”

微笑间,大英雄伏首受刑。时年四十七岁。

大都观刑百姓上万,皆感动流泪。

其后,刽子手发现文天祥衣带里留有一首绝命书: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文天祥,以他鲜血淋漓的头颅,为大宋王朝画上了一个最完美的惊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