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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为水上鸥今如笼中鸟(二)

忽必烈待叶李甚厚,至元二十五年,要任他为平章政事。叶李固辞,得赐玉带一条以及良田四千亩,秩一品。不过,大贼臣桑哥入相,实由叶李推荐。同事之时,叶李对桑哥的弊政不能匡正。桑哥被杀后,叶李大惧,称疾回江南养病,有人上书要忽必烈斩叶李以谢天下。至元二十九年二月,叶李南返,在路上真的发起重病,不久一命呜呼,时年五十一岁。他曾诫嘱儿子把御赐田地金银物品皆还于官府。这位老儒,谨慎到死,仍不得好死。老叶也不容易,南宋时得罪贾似道被贬窜蛮荒;元朝时在朝内卷入政治旋涡,最后被活活吓死,一辈子没过过几天消停好日子。

赵孟頫初入元廷,很想有一番作为以报答忽必烈的“知遇之恩”。桑哥新钞法出台,众臣刑部会议,“欲计至元钞二百贯赃满者死”,赵孟力排众议,直言以钞计法是草菅人命,为此得罪了不少人。后来至元新钞“滞涩不能行”,他受派到江南行省问验当地官员的“慢令之罪”。依他当时的“钦差”身份,可以任意对地方官员加以笞刑,但他一直谨慎依理行事,不笞一人,丞相桑哥认定他办事不卖力。又有一次,桑哥先至省中视事,赵孟頫因故迟到,被引入后堂受笞刑。士人挨板子,奇耻大辱,他马上向都堂右丞叶李告状:“古者刑不上大夫,所以养其廉耻,教之节义。且辱士大夫,是辱朝廷也。”桑哥怕事情闹大,不得不亲自向其道歉。

当然,在官场浸淫有日,赵孟頫也学得乖巧了,不再直接顶撞桑哥等人。至元二十七年大都地震,人民死伤数十万。赵孟頫劝忽必烈降旨大赦天下,减免赋税,以应天灾。

桑哥见诏书妨碍他敛财,怒诘赵孟頫:“此诏必非帝意!”赵孟回答:“天灾人死,钱粮也无从征收。如果今日不免,日后有人把赋税不足之罪归于尚书省,丞相您必受牵累啊。”桑哥闻言,转怒为喜,逐渐把赵孟頫当成自己人。后来听闻赵孟頫每天上班都要骑马经过宫墙东面一条临御河的小道,一次因道窄马失前蹄堕入河中,桑哥特意上报忽必烈,把宫墙往后移两丈多,以方便其上下班。不久,他又言赵孟頫家贫,撺掇忽必烈赐钞五十锭给赵孟頫。这笔赏赐数目,相当于他月俸的四十倍。

忽必烈很喜欢与赵孟頫聊天。一次,他问赵孟頫,叶李、留梦炎两个大臣孰优孰劣。

赵孟頫说:“留梦炎乃我父执辈,其人厚重,笃于自信,好谋而能断,有大臣器体;至于叶李,其所读之书,臣皆读之。其所知所能,臣皆知之能之。”

忽必烈摇头:“你认为留梦炎比叶李好吗?留梦炎在宋朝为状元,位至宰相。贾似道欺君惘上,留梦炎谄附取容。叶李一介布衣,敢于伏阙上书,显然他要贤于留梦炎。当然,留梦炎是你父亲的朋友,你不敢指摘他的过错。不过,你可以替朕赋诗讽刺他一下。”

这差事不好办,但皇帝金口玉言,赵孟頫又不能不写。于是,提笔踌躇,写下四句诗:“状元曾受宋家恩,国困臣强不尽言。往事已非那可说,且将忠直报皇元。”

好一个“往事已非那可说”,这未尝不是他自己的尴尬心境写照。

忽必烈叹赏,而留梦炎得诗后,暗恨终身。

不过,赵孟頫对叶李的评价也失于厚道。相比于荐他入朝的程钜夫,因有荐举之恩,赵孟頫终身以恩师视之。叶李与他一起入大都,赵孟頫就不把他当盘菜。

后来,赵孟頫巧妙说服忽必烈侍卫近臣彻里,让他进言,尽道桑哥误国,最终导致了桑哥的被杀,为敛财而设置的中书省也被罢废。元法尚严,桑哥案株连人众,连叶李都几乎不免。眼见朝中政治凶险,赵孟力求外任。

至元二十九年,他出任同知济南路总管府事。由于当地没有一把手,他这个“同知”,独署府事,官事清简。四品官外放,又无顶头上司,他一时落得清闲。

忽必烈死后,巡按当地的蒙古“纪检”官韦哈剌哈孙见赵孟頫怠慢自己,不向自己孝敬金银,就上书诬称他有罪。虚惊之下,赵孟頫数日难以安眠。幸亏新继位的元成宗没有理会此事,下诏召他入京修撰《世祖实录》,又逃过一劫。

入京不久,赵孟頫深感仕途凶险,京城人事复杂,便借口有病,返回湖州休养。其间稍小小反复,大德三年他从集贤侍讲学士身份转为任行浙江等处儒学提举,这是一个清显之官。

十年任上,赵孟頫生活闲适,其诗画书法作品,有不少完成于这个时期。当然,江南胜景,人生如梦,赵孟頫有感慨作诗道:

二月江南莺乱飞,百花满树柳依依。

落红无数迷歌扇,嫩绿多情妒舞衣。

金鸭焚香川上暝,画船挝鼓月中归。

如今寂寞东风里,把酒无言对夕晖。

(《纪旧游》)

惆怅归惆怅,逍遥还是这一时期的主基调。从其《渔父词》中,可以看出他的悠哉之心:

渺渺烟波一叶舟,西风木落五湖秋。盟鸥鹭,傲王侯,管甚鲈鱼不上钩。

其妻管仲姬也是大家闺秀,夫唱妇随,在其《渔父图》画卷上写小词:“人生贵极是王侯,浮名浮利不自由。争得似,一扁舟,弄月吟风归去休。”

志得意满,世间的一切,于赵孟頫而言,都是快乐满眼了:

江湖渺何许,归兴浩无边。忽闻数声水调,令我意悠然。莫笑盆池咫尺,移得风烟万顷,来傍小窗前。稀疏淡红翠,特地向人妍。

华峰头,花十丈,藕如船。那知此中佳趣,别是小壶天。倒挽碧筒酾酒,醉卧绿云深处,云影自田田。梦中呼一叶,散发看书眠。(《水调歌头》)

元仁宗当太子时就很崇拜这位大师。即位后,他马上召赵孟頫入朝,授其中奉大夫之职。延祐三年,又拜其为荣禄大夫,这可是从一品的大官。

元仁宗眷之甚厚,把赵孟頫与李白和苏轼相提并论。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元仁宗有一次赐赵孟頫钞五百锭,怕中书省以国用不足为借口不支钱,派人特意从普庆寺皇帝的“私房钱”中取钞相赐。不久,见赵孟有一个月未入宫,元仁宗问左右侍从原因,对以“年老畏寒”。听说此事,元仁宗马上派人取御库中上好貂鼠皮大衣送给赵孟頫。

元仁宗喜欢赵,不仅仅他是世祖旧臣,也并非是借他之名来藻饰文治,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这位皇帝本人是个书画爱好者,拿赵真当大师看待。艺术家中的“业余者”对“大腕”的崇拜,那可不得了。

荣华富贵安享晚年,赵孟頫诗词之中再无悲切、哽咽与忧愁:

瑞日当天。对绛阙蓬莱,非雾非烟。翠光覆禁苑。正淑景芳妍。采仗和风细转。御香飘满黄金殿。喜万国会朝,千官拜舞,亿兆同欢。福祉如山如川。应玉渚流虹,璇枢飞电。八音奏舜韶,庆玉烛调元。岁岁龙与凤辇。九重春醉蟠桃宴。天下太平,祝吾皇,寿与天地齐年。(《长寿仙》)

相比青壮年时代的仕途蹭蹬,词境不可同日而语:

昏晓相催,百年窗暗窗明里。人生能几,赢得貂裘敝。富贵浮云,休恋青绫被。归欤未,放怀烟水,不受风尘眯。(《点绛唇》)

元英宗至治二年夏,赵孟頫善终于家,享年六十九。元廷追封他为“魏国公”,谥“文敏”。

三十多年元廷宦海浮沉,喜多忧少。离乱旧王孙,终作太平犬。

据赵孟頫老朋友杭州人叶森讲,赵老年贪婪、吝啬,见人下菜碟。一次,有两个白莲教和尚上门求字,门人通报,说:“有两位居士求见相公。”赵怒骂道:“什么居士?是香山居士还是东坡居士?这种嘴吃素腰无钱的东西,也敢称居士?”其妻管氏一旁忙相劝:“相公不要这么焦躁,只要来人有钱,总能买些东西吃。”赵仍旧不乐。一会儿,两位和尚入见,从袖中掏出交钞十锭,道:“求相公您为本寺书匾,以此作润笔之费。”见到钞票,赵大喜而呼:“来人,送茶来,居士看坐!”宾主欢笑,逾时而去。

这个故事,出自赵孟頫老友之口,应该非常真实。人到老年,戒之在贪。当然,赵孟頫人格再卑微,我们也不得不提及他最“脍炙人口”的一首诗,即《岳鄂王墓》:

鄂王坟上草离离,秋日荒凉石兽危。

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

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

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

“鄂王”乃南宋对岳飞的追封封号。此诗简明、直白,语气沉痛,对岳飞之死表达出无限的叹惋和追惜。正因此首小诗,后世人在对赵孟鄙薄之余,还能剩下一丝赞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