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出使梭龙(3)

书名:诗词里的中国:纳兰容若词传本章字数:2922

这就造成了关于容若生平的另一个疑点:“出使西域”是不是和“觇使梭龙”同时进行,或者说是同一次行动中的两个任务。有学者考证,这两个事件各自独立,“觇使梭龙”是康熙二十一年,“出使西域”当为康熙二十二年秋冬。

寇宗基和马乃骝在《论纳兰成德奉使西域——〈“觇梭龙”新探〉之二》中提到了在《李朝实录》中有这样一段旁证文字:“且与大鼻 子连兵,遣明珠之子领数千兵马往战,如不讲和,期于剿灭云。”并且,据《唆龙与经岩叔夜话》一诗记载,容若的友人,画家经纶也跟从随行,出发的时候,特意为容若画了一幅《楞伽出塞图》,记录了这件事。容若归来以后,在此画上题写了《太常引·自题小照》:

西风乍起峭寒生,惊雁避移营。千里暮云平,休回首、长亭短亭。

无穷山色,无边往事,一例冷清清。试倩玉箫声,唤千古、英雄梦醒。

词中他感叹山河无垠,英气满怀,但都成往事,发出了箫声传情,唤醒英雄的豪言,但看不出他到底去了哪里。

疑案无法定论,但我们能够捋清楚的是,不管他到底去了哪里,康熙二十一年和康熙二十二年八九月间,容若的两次出行,必经之路都是山海关。三四月间随同皇帝东巡,在风雪交加中跋涉,这两次出行则是秋意萧索,空旷落寞,给人一种无限的寂寥之感。

容若因此写下了《浣溪沙》:

身向云山那畔行。北风吹断马嘶声。深秋远塞若为情。

一抹晚烟荒戍垒,半竿斜日旧关城。古今幽恨几时平。

塞外苦寒之地,越是向北越是寒冷。没有了之前浩荡车马的喧嚣,在空旷的荒原上,容若所在的队伍撒开了缰绳,纵马在荒原上驰骋。一眼望不到边的荒漠上,战马的嘶鸣声被凛冽的凄风吹散,渺若烟云,人顿时显得渺小无比。

在经过那些废弃的营垒和关隘的时候,容若一行人停了下来。他们在夕阳下伫立,任由金戈铁马的当年,对比孤独向北的现在,黄沙遍地,凄凉空荡,唏嘘之情溢于言表。容若连续写下了两首《蝶恋花》:

今古山河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

从前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又到绿杨曾折处,不语垂鞭,踏遍清秋路。衰草连天无意绪,雁声远向萧关去。

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风,吹梦成今古。明日客程还几许,沾衣况是新寒雨。

秋雨潇潇,模糊了眼眸,容若更看清楚了一种事实。山河大好,你争我夺,谁都没有真正拥有过。古往今来,战乱纷争,烽烟滚滚也好,金戈铁马也好,最终都归于青草孤坟,湮灭于尘土。

不知不觉,策马来到昔日折柳送友人的故地,容若勒马,垂鞭徐行。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服,凉意入骨,他的心绪开始纷乱,幽思丛生。衰草枯柳,大雁南归,物是人非。天涯羁旅之途,寒凉孤独,自己早已经回不到从前。西风吹碎了容若的梦。

别离之外,羁旅之苦让人心生厌倦,让生活了无生趣。然而,行程还未尽,责任还要继续扛下去。容若又写下了《一络索》:

过尽遥山如画。短衣匹马。萧萧落木不胜秋,莫回首、斜阳下。

别是柔肠萦挂。待归才罢。却愁拥髻向灯前,说不尽、离人话。

成长是有一个过程的,需要时间。从鲜衣怒马的青葱少年,到短衣匹马的青年才俊,容若逐渐长成了一个成熟的男人。

姜宸英的《通议大夫一等侍卫进士纳腊君墓表》中记载,出使梭龙这次行动因为属于机密,很多时候走的都是小路,多有曲折。所以,容若诸人经常行走荒漠,“累日无水草,持干糒食之”,自备食物和饮水,极为艰险。生活让容若学会了断舍离,暂时放下儿女情长;现实敦促他不能回首,只能怀一腔孤勇,一往无前。

容若曾经写过一首《沁园春》:

试望阴山,黯然销魂,无言徘徊。见青峰几簇,去天才尺;黄沙一片,匝地无埃。碎叶城荒,拂云堆远,雕外寒烟惨不开。踟蹰久,忽冰崖转石,万壑惊雷。

穷边自足秋怀。又何必、平生多恨哉。只凄凉绝塞,蛾眉遗冢;销沈腐草,骏骨空台。北转河流,南横斗柄,略点微霜鬓早衰。君不信,向西风回首,百事堪哀。

词中写到,在绝塞的无边荒芜中徘徊,容若神情黯然。没有人烟的塞外,有时头顶苍鹰掠过,还觉得世界有一点活力;有时天空寒云翻滚,无限的孤寂就会漫上心头。有时候,从绝壁下走过,山崖发出轰鸣声,心中就会恐惧忐忑,猜测是不是巨石滚动,昂起头看时什么也没有,又让人怀疑这是不是从万丈深壑里发出的巨响。

行进在大漠中,飞沙走石是常态。但是听别人说是一回事,亲身经历又是另一回事。这给了容若极大的精神触动。身处旷野中,任由战马飞驰,书中记载的历史与眼前的世界产生对照,认知的维度随之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天山遥远,碎叶城一片荒芜,明妃的荒冢还在,匈奴却早已经在广袤的时空中走散,燕昭王的黄金台也成了乱草岗。王朝更迭也好,英雄末路也罢,被地域拉长,被时间湮灭,在滚滚红尘中连浪花都算不上,一个人的命运更是渺小到连尘埃都算不上了。

容若长叹一声:空怀才华,不被苍天青睐的不只容若一人,胸有大志,天不与长风的也非容若一人,我又何必耿耿于怀,哀叹自己半生命运的错位呢!由此心境大为改变。这是容若人生中极大的转折。此次任务完成后,虽然长途跋涉让其形销骨立,但他的精神却极为亢奋,不但谈笑潇洒,而且胸怀广阔,比之前活得更为通透了!

幸运的是,出使梭龙的时候,旅途虽然艰难乏味,挚友经纶却在容若身边。经纶字岩叔,是一位画家。此人善绘仕女,与容若很投缘,曾经为其临摹过萧云从的《九歌图》画卷。康熙十九年,容若曾经作《龙泉寺书经岩叔扇》诗相赠:

雨歇香台散晚霞,玉轮轻碾一泓沙。

来春合向龙泉寺,方便风前检较花。

有这样的交情打底,容若枯燥的旅程中有了极大的抚慰。一路上二人相互照顾,交流不停,到达梭龙之后,更是秉烛夜谈,彻夜不倦。同时文友相互交流,容若的学习欲望也被激发。在《唆龙与经岩叔夜话》中,他写道“谁持花间集,一灯毡帐里”,夜深了还在营房中阅读《花间集》。并且,容若一有空闲就“日则校猎,夜必读书,书声与他人鼾声相和”,热情忘我到同营帐的人打鼾都浑然不觉。

此次任务持续的时间不算短,但经纶并没有等到容若等人结束工作,就被皇帝召回了京城。容若依依不舍,被离别触动了愁思,便作《蝶恋花》一词相送:

尽日惊风吹木叶,极目嵯峨,一丈天山雪。去去丁零愁不绝,那堪客里还伤别。

若道客愁容易辍,除是朱颜,不共春销歇。一纸乡书和泪摺,红闺此夜团圞月。

容若写了一封家书,让经纶带给父母妻儿。塞外已经是冬天,树叶落尽,寒风凛冽,积雪覆盖山峦。本来有朋友相伴,工作之余读书聊天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如今无人在身边,容若情不自禁地感叹,只怕容颜憔悴,白发徒增。

此年,容若大部分时间都行走在路上。家中的妻妾和他一样,望尽天涯,人很憔悴。年轻的小夫妻,相互思念是人之常情。他曾经在梦中飞渡关山万里,回到爱人身边。如今相隔千里,只能任由愁思满满萦绕心间。

容若因此写了一阕《浣溪沙》:

万里阴山万里沙。谁将绿鬓斗霜华。年来强半在天涯。

魂梦不离金屈戍,画图亲展玉鸦叉。生怜瘦减一分花。

容若返回京城,已经是腊月下旬的事了。在经纶离开后的时间里,容若依靠练字、读书、填词,还有记录所到之处的地域特色来打发时间。比如后来的《五色蝴蝶赋》,就是他因感于昆仑山一带的蝴蝶与众不同而写成的。

增长见识,历练心性,行走边塞,让容若再次蜕变,不但让他留下了大量词赋,也让他从紫禁城的园囿中跳脱出来,更加成熟,站在了更客观的角度去看待历史、民族,看待朝代更替、权力纷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