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捡脚印

我得说，这本书中写的所有故事，都是真的。

打小就喜欢听故事，特别是从远方旅行回来的人讲的故事。到了自己也在这个星球上四处旅行了，就开始收集来自不同土地上人们的故事，回来后讲给朋友们听。

有的是在海外听到的，那些亲历或见证故事的人讲的，比如三个越南人的故事、尼加拉瓜学者的诗人邻居孤身一人杀死该国总统的故事；有的文字源于我寻找到的故事发生现场，比如瑞典人瓦伦贝格惊险拯救匈牙利犹太人于多瑙河边、德国木匠艾尔塞装炸弹行刺希特勒差一点就得手的啤酒馆原址；有的故事来自我遇到的实证物件，比如流落海外的唐代昭陵六骏之二“飒露紫”和“拳毛䯄”、肖斯塔科维奇在围城战火中写出的交响乐稿。

我无法忘记遇见这些故事时，它们曾经带给我的震撼。于是，在很多个夜晚，经历了白天繁重的临床医疗工作后，忘掉疲劳的我，伏案疾书，一个字一个字敲击出它们，最后才有这本书呈现在你眼前。

所以，你可以将这些文字看成是非虚构写作，一个曾经游历世界者的所见所感。于我，是一份纪念；于读友们，是一份分享。

很久以前就听说过捡脚印的传说，后来又在王鼎钧老先生的散文中读到了：一个人死后，他的鬼魂要把生前留下的脚印一个个都捡起来。为了做这件事，他的鬼魂要把生平经过的路再走一遍。我突然发现，我写这些文字，就是在捡拾自己在游历世界时留下的脚印。而在捡脚印的过程中，我又遇见了那些故事和故事中的人们，还有很多没有被我写进本书的故事、但同样感动过我的人们。比如多年前，在罗马遇见的那个来自西西里农村的老奶奶。

那天早晨，她站在我们住的小旅馆院子门口，不顾老爷爷在一旁嘟嘟囔囔的小声反对，执拗地想要用拥抱和贴脸颊，去问候每一个遇见的客人，就像她在家乡的每一个早晨对乡邻们做的一样。老奶奶一脸怯生生的样子，因为她也很害怕被陌生人拒绝。我和太太分别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老奶奶满是皱纹的脸，立刻就笑成了一朵重瓣花。

我希望我在用写文字的办法捡脚印，一路捡回到罗马的那家小旅馆时，能够在院子门口再次遇到那位西西里老奶奶，再给她一个拥抱和贴脸颊。当然，还有很多像老奶奶这样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当我坐下来开始敲响键盘的时候，他们先后从不同的时空里跑出来，给我以久违的问候。

其实，我们生长的地方，仅仅只是广大世界的一小部分。人性的光谱，在不同人群中并无二致。所以，别人的故事，也是我们的故事；别人的眼泪，和我们的一样咸。如是而已。

一位叫“珀金斯”的美国编辑，曾经对他的作家朋友托马斯·沃尔夫说：“远古人类曾经在夜里围坐在洞穴篝火旁，洞穴外面是让人恐惧的无边黑暗。这时，他们中的一个人开始讲起了故事，人们听着听着，就渐渐忘记了恐惧。”

很多代人过去了，散落在天地间的篝火，仍然照亮着无数围拢来的面孔。我希望自己是其中某堆篝火旁，那个接着开始讲故事的人。

彭志翔

二〇一九年夏天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