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大寻马记（1）

身中九箭

你的痛苦

凝固进一个王朝降生前的阵阵产痛

灯光

温柔的抚摩

也不能减轻这千年剧痛

从你咬牙紧闭的双唇，可以看出

你和你那位君王的身影

曾经一起，倒映在一条叫洺水的河流上那个黄昏的天空，为流矢遮映

河流

深红

战役结束

一个空前的王朝

大唐，从此诞生

你，却倒下了，一缕魂魄，也遁入青石

君王命人

用刀，一层层小心剔去，那围绕着你的青石现出你

痛苦的魂魄，令你

化为不朽

我站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一间摆满来自中国的稀世文物的大厅里，眼睛却始终紧盯着两尊巨大的石刻骏马浮雕中的一尊，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上面的诗句。

这匹战马叫“拳毛䯄”，是唐太宗李世民墓前的六尊战马浮雕之一。在创立大唐王朝的征战中，李世民先后骑过六匹立下殊勋的战马。其中，“拳毛䯄”是为他战亡的最后一匹战马，这匹战马与它的雕像，在历史尘埃上踩下的每一个足印，都清晰可辨。

战马“拳毛䯄”的故事，开始于唐武德五年，也就是公元622年的春天。中华文明最伟大的一个朝代，大唐王朝垂成之际，阻挡它的最后一个劲敌——刘黑闼，在接连击败多位开唐名将之后，终于统率大军与秦王李世民，在河北一个叫洺水的小城附近，隔河对峙了。

双方相持两月有余，李世民揣度刘黑闼粮草已尽，必来决战，于是命令守河部吏在洺水河的上游筑起堤堰，以截断河水。3月26日，刘黑闼果然率二万步骑兵南渡洺水，逼近唐营列阵。唐军先遣轻骑出战，继而，秦王李世民跨上他那匹周身旋毛卷曲如拳的战马，亲率主力精锐骑兵出阵。名马拳毛䯄，此刻与它的主人一起，在大历史舞台的一束耀眼光柱之中闪亮登场了。

亲冒矢石的李世民，驱策着战马“拳毛䯄”，高举长剑率领上万骑兵抵死冲锋，终于击破刘黑闼马军，然后乘胜以骑兵践踏对方步兵。刘黑闼率军拼死抵抗，飞矢漫空，遮天蔽日。战斗从中午持续到黄昏，背水一战的刘黑闼军主力，终于抵挡不住唐军的凶猛攻击，开始后撤渡河。这时，唐军守吏决堰，洺水河卷起丈余高的浪头疾速冲下，刘黑闼军瞬间大溃，万余人被杀，数千人淹毙，刘黑闼仅率少数随骑遁逃入突厥之境。这场战争结束后，唐王朝统一中国的大业基本完成。

而洺水大捷之后的李世民，却深深痛惜着他那匹战死的爱驹“拳毛䯄”。这匹名马，是武牢关大战之后，大将许洛仁进献给李世民的，武牢关一战，秦王胯下那匹叫“青骓”的坐骑被重创。这匹叫“拳毛䯄”的新进良驹周身旋毛、矫健善走、蹄大快程，此后秦王每临阵指挥，必乘此马。这次洺水之战中，它在冲锋陷阵时身中九箭，前胸颈六箭，背上三箭，最终阵亡在极其惨烈的洺水战场上。

登基多年后，唐太宗李世民在修建自己的墓地昭陵时，为纪念他一生最喜爱的六匹战马，下诏曰：“朕所乘戎马，济朕于难者，刊名镌为真形，置之左右。”唐太宗令画家阎立本先画出六骏图形，后由其兄阎立德依形镂刻于华山石上，以浮雕再现出这六匹神骏，列置于昭陵前，遂成名震古今的艺术神品——昭陵六骏。唐太宗亲自为每一匹马写诗题赞，命大书法家欧阳询镌刻于六骏雕像的原石上角。可惜经过千年的风吹雨淋、日曝冰侵，石雕上的那些字迹已经漫漶不可辨了。

太宗在写给“拳毛䯄”的诗中，将它比拟为一匹神马：

月精按辔，天驷横行。孤矢载戢，氛埃廓清。

后人多有作诗追思“拳毛䯄”之飞扬神采者，如中唐大诗人李贺：

唐剑斩隋公，拳毛属太宗。莫嫌金甲重，且去捉旋风。

一代诗圣杜甫，也曾将初唐开国主帅李世民的战马“拳毛䯄”，与那位后来让唐王朝起死回生的中唐名将——郭子仪元帅的坐骑“狮子花”并称：

昔日太宗拳毛䯄，近时郭家狮子花。

此皆骑战一敌万，缟素漠漠开风沙。

我长久地盯着这匹封闭在大玻璃罩中的石雕骏马，它胸前和背上射入的箭矢清晰可辨，但姿态仍然是行走着的样子，但你可以从那紧闭的双唇和低垂的眼睑，看出它正强忍痛苦，走向生命的终点。它的一条前腿和一条后腿，自关节以下已残缺不见，如同在岁月的长途跋涉中隐没于时光。

无独有偶，与“拳毛䯄”并列于宾大博物馆中的另一匹唐太宗的骏马雕像——“飒露紫”，也是身中致命箭矢。这是另外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秦王李世民在与王世充的一次交战中，和随从将士失散，只有将军丘行恭一人紧随其后。二人突然遭遇王世充大队骑兵，李世民的坐骑“飒露紫”被一箭射中前胸。生死危急关头，大将军丘行恭急转马头，向敌兵连射几箭，随即翻身下马，把自己的坐骑让与李世民，自己一手牵着受伤的“飒露紫”，一手持刀和李世民一起“巨跃大呼，斩数人，突阵而出，得入大军”。回到营地，大将丘行恭为“飒露紫”拔出胸前的箭之后，“飒露紫”就倒下了。这幅浮雕，就是再现丘行恭为“飒露紫”拔箭的那一瞬间，战马因剧痛而睁大眼睛、四足用力撑地的最后形象。

我在西安碑林，见过“昭陵六骏”雕像中的另外四骏：“白蹄乌”“特勒骠”“青骓”“什伐赤”。其中，“青骓”“什伐赤”的身上，都各中五箭，可以看出是在冲锋陷阵时受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