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之路（2）

飞机降落在一个私人飞机专用机场，在环境优雅、风格低调的宾客厅等待片刻，坐上机场地面服务包租的小车，趁着还有天光，丹尼开车带着我们顺便逛了逛塔城的阿拉巴马大学校园。

原来，丹尼和琳达年轻时，就是在这个校园里相逢、相爱的。因此，每年他们都要来一次塔斯卡努萨，纪念两个人在这里度过的青春时光。这次我们算是搭上一次顺风机。在经过某个对他们有特殊纪念意义的地方时，丹尼或琳达都会向我们简单介绍。比如，丹尼在哪个运动场上比赛，琳达在场边当啦啦队员疯叫；某次看夜场电影后，在某条大街和公园溜达到深夜……有的地方，他们只是相视会心一笑，不发一言。

车开到一条小河边，在水畔的浓荫中，有一家餐厅，环境非常幽雅。琳达夫妇选择了屋角的一张小桌，我们选择了近窗的另一张桌子，相隔两三张桌子，好让他们享受旧梦重温的二人世界。我们点了两份鱼餐，边吃边欣赏落地窗外的河畔景色。夕阳已经落在天际线后面了，河面倒映着胭脂色的霞光，一条黑黢黢的小船上，两个身影还在黄昏的微光里捕鱼，我问侍应生，他说我们吃的鱼就是那条船刚刚捞上来的。

餐后来到水边草坪散步。这条浓荫夹岸的河流，名字叫“黑武士河”，是纪念16世纪著名印第安大酋长塔斯卡努萨的，在美国东南部印第安语里，“塔斯卡努萨”就是黑武士的意思。原来我们来到的这个小城，就得名于那位反抗西班牙人而宁死不屈的酋长。

这是一个发生在三百多年前的悲壮故事。

1540年，西班牙征服者德索托，率一支探险队辗转来到今天的亚拉巴马州，当地的印第安大酋长塔斯卡努萨主动派遣使者向德索托表示恭顺，并欢迎西班牙征服者在他的领土内自由行走。

德索托拜谒了大酋长。这位酋长高大威严，一看就不像是轻易屈服的人。为了安全起见，德索托决定要带着这位酋长一起穿过他的领地，实际上就是把他当作人质，而酋长也爽快地答应了。

果然，德索托早前派出的人回报，塔斯卡努萨确实另有图谋，他已经悄悄命令麾下武士带着兵器，在前面一个叫马比拉的要塞中集结，并加固要塞防御。

抵达马比拉之后，塔斯卡努萨果然转变了态度，表示不愿意再继续跟随德索托行军，并找了个借口从德索托身边脱离。德索托知道上当了，在他的部下杀死了一个拒绝给塔斯卡努萨报信的原住民时，冲突爆发了。猛烈的袭击迫使德索托一行挣扎着向村镇外撤退，遭受了严重伤亡。

很快，被西班牙人带来的印第安奴隶也摆脱了镣铐，并加入到了袭击西班牙人的战斗中，一些西班牙人在撤退的过程中把武器丢在了村镇里，被印第安武士们得到。情势越来越危急，但西班牙的后续部队抵达了，德索托命令装备精良的士兵攻城。包围了城镇的西班牙人用火绳枪和骑兵长矛，屡屡将印第安人逼退回村镇之中。印第安武士虽然人数众多、作战勇猛，但在西班牙人的技术优势下，以弓箭和刀斧为主要武器的他们，始终无法占到上风。

战况十分残酷，西班牙士兵筋疲力尽，不得不退到附近的池塘，饮下被战死者鲜血严重污染的池水解渴，然后重新加入战斗。最终，西班牙人决定采用火攻战术。

很快，聚集着大量印第安武士的城镇，就被熊熊烈火包围了，失去逃生希望的印第安人，纷纷冲进燃烧的屋舍内，然后被活活烧死。马比拉镇在西班牙人的包围下，燃起了浓烟烈火。是役，塔斯卡努萨酋长和他的儿子，连同两千多名印第安武士一起阵亡；西班牙一方，共有包括德索托两位亲戚在内的十几名重要人物被杀，还有许多西班牙士兵战死，以及百余名伤者，对一支欧洲探险队来说，可谓损失惨重。

发生在今天亚拉巴马州的马比拉之战，拉开了北美大陆上欧洲人与北美原住民之间惨烈冲突的历史大序幕。

离开黑武士河畔，我们驱车返回机场。飞机在暮色中起飞，向伯明翰城飞去。

丹尼邀请我坐到副驾驶座上，看他开飞机。从驾驶舱的前挡风玻璃望出去，视野更开阔，可惜黄昏将尽，只有天边残留的一抹深红色晚霞和大地上零星的灯火了。

尽兴而返，一路无语。直到望见万家灯火的伯明翰，才又兴奋起来。

丹尼特意开飞机绕着城市中的一座山——红山，飞了半圈。山顶上，那座罗马神话中的锻造之神，也就是火神伏尔甘的铁铸像被白色射灯映射，在夜空中发着光，比白天我在伯明翰阿拉巴马大学校园远望到的样子要好看许多。想到20世纪初，用这座山上的铁矿石铸成的世界第一铁雕像，原打算放置在市中心广场上，却因为市民认为这位男神光着屁股不雅而将其赶到山上去了。那位雕像设计师，名叫莫雷蒂的意大利人，当时一定为美国人的保守观念大感惊讶。从这个故事中可以看出以清教徒立国的美国社会里，南方更为传统和保守。

红山是一座铁矿石山，我们平日驱车从大学公寓区去城市商业区，经过红山口的断崖时，可以见到山体岩面通体的赭红色，想来红山因此而得名。

以亚拉巴马州丰富的铁矿和煤矿资源为依托，南北战争结束后，伯明翰地区建立了巨大的钢铁联合体，那座全球最大的锻造之神铁铸像，就是在1904年圣路易斯的世博会上展示伯明翰钢铁工业形象的大手笔。

我曾经很纳闷，南北战争之前，这些人干什么去了？如果当时的南方联盟，在战线的大后方亚拉巴马州拥有一个伯明翰钢铁托拉斯，那北方联邦就不一定赢了，光是红山一座铁矿就能生产出足够多的铁炮、弹丸和枪刺，那会让格兰特和谢尔曼的北军吃多大的苦头呢？

南北双方高举的旗帜分别是保卫家园与解放黑奴。真正决定战争胜负的其实是两种经济模式——南方种植园经济与北方工业经济。南方肥沃的土地与温和的气候加上从非洲贩来的黑奴，使棉花种植利润极其巨大。这也是南方守着丰富的煤铁矿资源，却迟迟不发展钢铁工业的原因。可以说，是南方的棉花扼杀了南方的钢铁，而最终，却是北方的钢铁打败了南方的棉花。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靠极其非人道的奴隶制，南方赚来了大把不义之财，结果就是随风而去。尽管我一向对《飘》的作者心怀敬意，专程拜访过她在亚特兰大的故居，对玛格丽特·米切尔笔下的老南方那田园诗一样的美景心生向往，但良心告诉我，那是建立在不道德之上的一种生活。尽管南方美国白人是被迫结束了那种田园诗生活，但他们也从此卸下了一个沉重的灵魂十字架。不然的话，在今天的无月之夜，这黑沉沉的大地上，又会有多少黑奴在猎狗和猎枪的追击下夺命逃亡？

随着飞机稳稳落地，几个小时的旅程结束了，我们与琳达夫妇友好地告别。一次卖车引出的机缘，让我在美国南方的天空，像读一本打开的书那样阅读了这一方土地，也感受了在它上面生活的人们所享受的自由。

我们回国后，我太太有时还会收到琳达的电子邮件，她絮叨着自己的家常、与丹尼的旅行，还请朋友们去看他们放在脸书上的旅行照片，当然身在国内的我们是无法看到的。有一封邮件说：她父母留下来的家族产业——一个小咖啡馆，本来是一直由她们几个姐妹经营的，却在最近遭了火灾。最可惜的是有件收藏在店里当装饰的古董也被毁了，很是惋惜云云。两人互相通信好一阵子，直到谷歌被百度赶跑，我太太的谷歌邮箱也从此丢了，电子邮件联络才中断。

这次飞行已经过去多年，每当我回忆起在美国南方度过的时光，眼前就会出现一个情景：一对银发夫妇，并肩坐在一架小飞机里，去赴天空里的约会，他们在漫天夕阳中慢慢飞着，优雅地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