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拒绝遗忘的书写(2)

书名:小说的越界本章字数:1912

小林一茶、夏目漱石、山端庸介:三次都是唯一的故事,当然,也总是同一个故事。如果这个故事把艺术家当作它的人物,如果它把背景放在一个遥远的国度,或许这是出于简便或偏爱,因为这一俗套和其他一样,是在蕴含了关乎众生的真理的几个画面周围堆砌词语。它是每个人的故事。也是我的故事。没有什么能强大到足以阻止自身的画面重现,它们从漂浮着幽灵的黄色、抽象的厚重里探出头来。

福雷斯特把自己的故事和这三位作家紧紧联系在一起,讲他们的故事,就是讲自己的故事。每一个故事后面是生命刚刚发芽就被命运扼杀的孩子的幽灵,作者一次次地招魂,探究人生的奥秘与真相。日本俳句诗人小林一茶的诗,对万物有一种博大的悲悯,一草一木在他的笔下,不仅栩栩如生,而且暗藏着天地间寂静的玄机,悠悠动人。诗人在跟草木的对话中,物我两忘,跟宇宙天地合二为一后达到了“空寂”的境界,获得了一种恬然自得的对待人生的态度。他真正悟到了禅宗的“平常心”,简单的欣欣向荣的花草,琐碎的日常生活,通俗的智慧,甚至小蚊子,皆可入诗。跟福雷斯特一样,小林一茶也痛失孩子,生命的欣悦转眼即逝。然而,即便有无尽的哀愁和无奈,人还得活在当下。

活着,别无其他在樱花花荫之下便是奇迹

这种东方式的“禅悟”对法国作家福雷斯特来说,是完全新鲜和陌生的。小林一茶的俳句为他打开了一扇窗户,一个世界,带着他走到了一个未知的空间,一个更宽广深远的境界,让自我被神秘的宇宙观照。可是,即使他在“空寂”的境界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坦然,他依旧无法完全拥抱“空”:当他再次面对死亡和孤寂时,对孩子最真挚的关爱仍闪烁在眼前,于是他像小林一茶一样,喃喃自语道“然而然而”。

福雷斯特在小林一茶的俳句和人生态度中学到了“忘我”,片刻的忘我,使他跟悲伤的自我拉开一段距离,留一点空白去听山间潺潺的水声和鸟鸣,学会用宇宙的眼光来审视生命的瞬间,在空寂中冷观自我,在延绵不绝、生机勃勃的日常生活中悟“道”;而到了夏目漱石那里,他又获得了怎样的领悟?谈到夏目漱石,福雷斯特写道:“写作,无非是想知道后来会怎样。一本小说也不过如此:望向人生茫茫‘此后’的目光罢了。”受到西方文化洗礼的夏目漱石,跟卡夫卡是同时代人,面对东西文化的断层,他选择从“无”开始思考小说。失去第一个孩子后,他的妻子镜子痛苦得疯狂,而他则看到人生的荒诞,最后选择用诗歌和小说表达“则天去私”的愿望,也就是抛开小我,超越世俗烦恼,“在世界无边的森林里找到这个任何忧伤之雨都不会落在芭蕉叶上的庙宇”。“此后”是怎样的呢?夏目漱石讲述女儿之死的小说,题为“春分之后”,在福雷斯特的阅读中,他似乎读懂了夏目漱石:过了春分,生命还有无穷无尽的“此后”,而这一书名“暗示着‘越过死亡和彼岸’。因为对一个小说家而言,一切没理由和生命一起终结”。我想从夏目漱石那里,福雷斯特是在寻找大于“小我”的依托,一种超越的哲理,不仅超越中西文化的界限,也同样超越生死的界限—小说,或者书写本身,就是那个可以“超越”生死界限的“庙宇”。

面对日本摄影师山端庸介拍摄原子弹爆炸后的人间惨状的摄影作品,福雷斯特的眼光完全超越了“小我”,停留在那些与他毫不相干的孩子们受折磨的身体上,用慈悲的心去感受他们的痛,感受人类之殇。他没有救世的能力,但他有作家敏感的心灵。广岛和长崎被原子弹轰炸后,一个生机盎然的平静世界在瞬间中就变成了人间地狱。多年后人们可能遗忘了那充满恐惧的令人悲怆的画面,可是福雷斯特一遍一遍地凝望着在那毁灭的瞬间中被重创的扭曲的身体,那废墟上成千上万的尸体,还有那侥幸存活下来的忧郁的正在喂奶的年轻母亲和她怀里的婴儿。“对于长崎的死难者而言,山端庸介的照片没有赋予他们永远的天堂—那或许太可笑了。照片只是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从一切沉没的暗夜里向我们发出一个令人心碎、友爱的信号。”福雷斯特描述这些照片的文字,何尝不是为了再一次召唤回这些消逝的幽灵,让人们记起生命被毁灭之前温柔美好的面孔?他心中的伤痛,不只是失去爱女的伤痛,更是一种对人类的“大爱”,对清白无辜的生命被突然夺去后的感伤,对死亡和虚空的抗拒,对人类自己制造的灾难的反思。

福雷斯特讲述的这些故事,都是为了把他自己“带回永不磨灭的最真的梦的启示”。写作,是为了拒绝遗忘,为了永恒地保留对爱的记忆,对生命的记忆,用他的话就是:“我确认文学不能拯救。它对经受了一次生死考验的个人来说是一种存在的可能方式。写作是为了记忆,而不是忘却。”《然而》中的这些故事,让热爱阅读的我惊喜地发现,阅读本身是有生命的,那些跳动在纸上的文字原来就是一个个精灵,只要我们用心去感知,我们自己生命中的记忆就会被开启,幽暗的夜空中就会有另一个灵魂对你轻轻细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