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书的挽歌(2)
汉嘉成天在苍蝇成堆、耗子成群、恶臭熏天的废品回收站工作,书像潺潺流进他身体中的清水,洗涤包围着他的尘世的污浊,净化他,养育他,所以他对书充满了感情。
在我心里有一盏小小的羯摩灯,瓦斯冷却器中的小火苗,一盏永恒的小油灯,每天我把思想的油注入这盏灯,是我劳动时不由自主地从书籍中,就是我装在皮包里带回家去的书籍中读到的思想。因此,我走回家去有如一座燃烧的房子,有如燃烧的马厩,生命之光从火焰中升起,火焰又从木头的死亡中产生,含有敌意的悲痛藏在灰烬的下面。
汉嘉享受抚摸纸张的乐趣,通过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赫尔德和黑格尔等的书籍漫游古希腊,漫游世界。他从没有度过假,却对人类世界有着充满智慧的清醒的认识,这一切都得益于他天天工作之余的阅读,正如老子所说的“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然而,天道终究还是不仁慈的。可悲的是,科技的进步,巨型压力机的出现,把汉嘉的这点微小的快乐完全摧毁了。社会以飞快的速度向前发展,小压力机很快就要被巨型的压力机所取代了,像汉嘉这样传统的打包工,还能在废书、废纸堆里无意中获得学识和思想,还会生活在西西弗斯情结中,体会生存的荒谬感,懂得停下脚步阅读,还能在阅读中感到幸福,在阅读中反观自己,提升自我,思考生命的意义,而操纵着巨型压力机的青年突击队员们,则如同机器人一般,虽然拥有强壮的身体,可是对自己要碾轧的书没有“情”,没有“心”,他们对一本书的产生和制作的复杂过程一无所知,不知道一本书要经过作者多久的酝酿思考才能写就,不知道一本书还要有多少人编辑、校订、插图、排字、看校样、改排、再看校样、再改排、印刷、装订、阅读、批评等,每一个程序都要人们倾注许多心血、时间和生命,他们对此没有亲身感受,所以面对将要被毁的书籍若无其事,无动于衷。那巨大的压力机,代表着新的时代、新的世界的来临,就像是后工业时代的象征,是不可阻挡的科技进步的象征,而那些操纵巨大机器的工人,对书极其“冷漠”“无情”“无心”,完全成了异化的人。
汉嘉看到那巨大的压力机—历史进步的车轮,滚滚向前,让人变得冷酷无情,对待书就像对待传送带上将要被宰割的鸡和鸭,撕开书本如同撕裂鸡和鸭的内脏一样野蛮,无视每本书的生命,无视艺术,无视美。天道不仁,汉嘉实在看不下去了。最后,他选择倒在自己的压力机里,跟德国浪漫派诗人诺瓦利斯的书,一起被碾碎,像塞内加一样,像苏格拉底一样,从容对待死亡。他说:“我仿佛注定要在自己制造的刑具上认识最后的真理。”他选择跟这些书同样的命运,以这种惨烈的方式向新世界告别。汉嘉最后异常决绝的自杀,如同一件行为艺术,是一种“反潮流”的行为艺术姿态,对即将丧失人文精神的新时代不再留恋,对不珍视书的将来不再盼望。
《过于喧嚣的孤独》是我读过的对“书”抒发情感的最美的一个爱情故事,是一首优美而悲伤的叙事曲。赫拉巴尔喜欢在悖论中探求难以把握的真理:美与丑、高贵与低贱、新与旧、进步与保守、光明与黑暗、喧嚣与孤独、幸福与悲伤、耶稣和老子、思想的天堂和生活的地狱,全都并置在这本小说里,充满张力,既有抒情之美,又有思想之美。最可贵的是,虽然整部小说都是关于书和关于思考的故事,作者用卑微而高贵的心带着我们浏览从古至今的书籍中那些打动汉嘉的哲理和思想,但是作为读者的我们,一点都不觉得干涩,反而能够感受到思想的灵动,感受到赫拉巴尔笔下“有情的思想”是一种超越时空的存在。
这部小说是对“书”的留恋与告别,对整个人类不可阻挡地走向“单面人”的工具理性统治的新时代的抗议。《过于喧嚣的孤独》完稿于1976年,由捷克官方出版社“Odeon”于1986年出版,然而,赫拉巴尔所表达的对整个新时代将丢失书、丢失人文精神、丢失情、丢失心的预言和警告,到我们这个时代似乎已然成为现实。汉嘉使用压力机的时代,还有空隙和缓冲的余地,他还能在工作之余阅读,还能在把“书”压成包之前,抚摸着书的温度,咀嚼和回味着书中的思想,与书依依不舍地告别,他还没有沦落成压力机的奴隶,还是有情之人;可是我们的时代,还有多少人对书仍旧怀有这样一份深刻厚重的感情?有多少人已经“被物所役”、爱手机远远超过爱书籍?老子所讲的返回本源,庄子所批评的“有机事者,必有机心”,其实珍视的都是不被外界所污染和奴役的心灵和本然本真的存在,这也是汉嘉读了这么多书后,得到的最高贵的领悟。他最后告别世界的姿态,就是选择了老子式的返回本源。
王德威在一篇《文学才是香港历史最后的隐喻》的文章里,谈到当代香港文化生活的十个关键时刻,其中提到许多著名的香港作家,比如侣伦、张爱玲、西西、李碧华、董启章、金庸、刘以鬯、陈冠中等,但是他也特地提到了一个不见经传的人物—青文书屋的老板罗志华,认为香港文化史不应该遗忘这位渺小而执着的出版人。2008年2月4日,青文书店老板罗志华在自己苦苦经营的小小书店的仓库中清理图书,居然被排山倒海的书活活压死了,而且他的尸体到两个星期后才被人发现,已经有了味道。虽然罗志华是一个生活在香港的真实人物,而汉嘉是赫拉巴尔笔下的小说人物,可是两个人物却如此相像,他们身上都担负着新时代背景下关于“书”的沉重的隐喻:他们是在后工业时代苦苦挣扎的爱书人,在功利主义至上的社会里,他们对“书”和人文精神的坚守弥足珍贵,最后,他们都为自己心爱的书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虽然他们是被滚滚前进的历史巨轮所无情抛弃和辗轧的人,但是他们用生命为我们演奏了一曲令人难忘而悲伤的关于书的挽歌。
人们把劳心者、知识人等称作读书人。无论如何,书本确实跟精神紧密相连,或者说,书就是人类精神价值创造的一种产物。即使金钱世界或专制机构把它扔进垃圾堆,它与人类仍然息息相关。人类,除了本能地需要灌满胃肠,还本能地要求头脑思索、心肺灵动,也就是本能地需要书本。这恐怕正是写作者和读书人让书本变得有血有肉的缘故吧。书本是任何权力机器都无法碾碎的,再强大的机器也是徒劳—它们可以碾碎书的外壳和纸页,但是碾不碎书本中包含的充满智慧的思想和精神。
书,在“爱书人”汉嘉的手中,是有形、有情、有心的,在他的抚摸中不仅有温暖的体温,而且会散发思想的火花和灵魂的芬芳;书终会发黄,人终会逝去,但是书中的思想和精神是永恒的,永远都不会枯萎,不会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