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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宗羲:三百年前的中国《人权宣言》(1)

书名:抉择:鼎革之际的历史与人本章字数:2289

梁启超之所以看重此书,

把它比作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的《民约论》,是因为它“的确含有民主主义的精神,

虽然很幼稚,

对于三千年专制政治思想为极大胆的反抗”。

黄宗羲,字太冲,号南雷,被学者尊称为梨洲先生,浙江余姚人,生于明万历三十八年,卒于清康熙三十四年,年八十六岁。

他生于明清鼎革之际,与孙奇逢、李颙并称“海内三大儒”,又与顾炎武、王夫之并称“明末清初三大儒”。他的父亲黄尊素是东林名士,被魏忠贤陷害。崇祯帝继位后,他入都讼冤,以铁锥毙伤仇人许显纯,此后声誉渐高。这一年他十九岁,遵父命从刘宗周学。崇祯十七年,北京城陷,清军入关,随后大军南下,不久,南京陷落,杭州献降,先生刘宗周死义。黄宗羲回到家乡黄竹浦,与众兄弟组织义军,号“世忠营”,以布衣参与军事,兵败后,潜入四明山,结寨自固,却因粮绝而溃。此后,他听说鲁王朱以海落脚于宁海以南、台州以东的健跳,又赶去从亡,直到舟山惨败,浙东抗清宣告失败,他才绝意国事,奉母乡居,毕力著述。

黄宗羲一生著述颇丰,内容涉及天文、算术、乐律、经史、释道等诸多方面,计有一百一十二种,一千三百卷,超过二千万字。梁启超说他“以史学为根柢”,又说“大抵清代经学之祖推炎武,其史学之祖当推宗羲”。他有一部振聋发聩之作,对近代思想者影响巨大,即《明夷待访录》。此书成于清康熙二年,是其政治思想的集大成之作。黄宗羲获得中国近代民主思想启蒙者的声誉,尤赖此书。1923年,梁启超在南开、清华两校讲授中国近代学术时给予此书很高的评价,他说:“从今日青年眼光看去,虽象平平无奇,但三百年前—卢骚《民约论》出世前之数十年,有这等议论,不能不算人类文化之一高贵产品。”

梁启超之所以看重此书,把它比作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的《民约论》,是因为它“的确含有民主主义的精神,虽然很幼稚,对于三千年专制政治思想为极大胆的反抗”,他还说,“我自己的政治运动,可以说是受这部书的影响最早而最深”。他指的就是自己早年在湖南长沙办时务学堂,开南学会,与谭嗣同、黄遵宪、唐才常等一班人宣传维新变法,倡导民权共和时,曾将此书节钞印制数万份,秘密散发。此书自乾隆以来被列为禁书,他们这样做,不仅使得该书广泛传播,而且促进了晚清思想的骤变。后来,叶德辉、王先谦辈告他们谋反,证据之一即印制此书。再后来在日本,孙中山和他的盟友也曾刊行此书,他们看重的大约是“明夷”两个字,以为人们因此会联想到反清复明。无论有意还是无意,这都是一种误读和误导。

不过,章太炎似乎不喜欢这部书。他在《衡三老》中严厉指责黄宗羲“以明夷待访为名,陈义虽高,将俟虏之下问”,即有期待清廷求访的意思。他还责备黄宗羲,虽然自己没有出来为清政府做事,但同意“其子百家从事于徐、叶间”,也不能不令人感到遗憾。此处所谓“徐”,即昆山三徐—徐乾学、徐文元、徐秉义三兄弟,而“叶”即叶方蔼,他们都是清初名盛一时的名臣和学者。章太炎认为,如果说“明臣不可以贰”的话,那么,你的儿子既没做过明朝的官,似乎为清朝服务也就无所谓;但是,如果以王夫之所著《黄书》为衡量标准,“则嗒焉自丧矣”,黄宗羲就不会这样心安理得了。

多年后,陈寅恪著《柳如是别传》,又提起这桩公案,他说:“后来永历延平倾覆亡逝,太冲撰《明夷待访录》,自命为殷箕子……以清圣祖比周武王,岂不愧对‘关中大儒’之李二曲耶?惜哉!”陈寅恪的话说得更加明白,黄宗羲自比为箕子,而以清康熙帝为周武王,就是要向新君献上他的治国方略。这个说法其实来自黄宗羲《明夷待访录》的“自序”,其中写道:“然乱运未终,亦何能为‘大壮’之交!吾虽老矣,如箕子之见访,或庶几焉。岂因‘夷之初旦,明而未融’,遂秘其言也。”在这里,黄宗羲交代了自己撰写《明夷待访录》的动机,而且的确用了箕子的典故,但其用意何在?是否确如陈寅恪可惜的,黄氏不仅想要与新朝新君达成妥协,还要献计献策?这正是我们要探究的。

针对章太炎的看法,梁启超有不同意见,他说:“章太炎不喜欢梨洲,说这部书是向满洲上条陈,这是看错了。《待访录》成于康熙元、二年。当时遗老以顺治方殂,光复有日,梨洲正欲为代清而兴者说法耳。他送万季野北行诗,戒其勿上河汾太平之策,岂有自己想向清廷讨生活之理?”钱穆持论与梁启超相近,而且讲得更加具体,他说:“惟考康熙己未,万季野至京师,梨洲送之,戒以勿上河汾太平之策。时已距《待访录》成书十五、六年。则梨洲之不可夺者不确如乎!亭林诗亦云:‘未敢慕巢由,徒夸一身善。穷经待后王,到死终黾勉。’亡国遗臣之不能无所待者,正见其处心之愈苦耳。”

在这里,他们都提到康熙十八年黄宗羲送学生万斯同赴京参与修撰明史一事,在万斯同动身之际,他曾赋诗三首,其中第二首写道:

管村彩笔挂晴霓,季野观书决海堤。

卅载绳床穿皂帽,一篷长水泊蓝溪。

猗兰幽谷真难闭,人物京诗谁与齐。

不放河汾声价倒,太平有策莫轻题!

诗里提到的“河汾太平之策”,用了隋朝王通的典故。王通是隋末大儒,曾西游长安,向隋文帝献太平十二策,然而未受重用,遂弃官归乡,在黄河、汾水之间设馆教学,求学者多至百余人,时称“河汾门下”。黄宗羲在此是用王通的故事告诫万斯同,只能以民间布衣身份为修明史尽一份力,绝不能为清廷治国安邦出谋划策。梁启超与钱穆就是根据这一点得出结论,不相信黄宗羲的气节有问题。钱穆还把与黄宗羲同时代的顾炎武搬出来,说明“待访”是所有以修齐治平为远大抱负的儒学士大夫共同的政治理想,未必就是“俟虏之下问”。顾甚至称赞黄,认为其并不像巢父、许由那样,为了个人的声誉而独善其身,倒是表现出非凡的内圣外王、兼济天下的勇气和责任感。读罢《明夷待访录》之后,他给黄宗羲写了一封信,其中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