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七、在兴庆宫公园沉香亭侧与李白对话(2)

书名:寻找中国之美:少年西安行本章字数:2954

《清平调词三首》在厚厚的《李太白全集》中属于非常普通的三首诗,不过是他酒醉之后一挥而就的小诗,写的也不过是杨贵妃倾国倾城的美貌。通俗地说,这三首诗是“马屁诗”。但是连“马屁诗”都可以写得这么好,或许也只有李白了。“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他一开口就这样来夸赞一个美女。所谓“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是不是隐含着对“汉皇重色思倾国”的批判,在这样华美的诗句中,后人不也可以读出盛唐的隐忧吗?

《盛唐之音》接下来有几句论述:

然而,这个极峰,与文学上许多浪漫主义峰巅一样,它只是一个相当短促的时期,很快就转入另一个比较持续的现实典范阶段。那就是以杜甫为“诗圣”的另一种盛唐,其实那已不是盛唐之音了。

我倒是不大喜欢以所谓“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的概念来定位李白和杜甫,“主义”终究是有限的,他们的作品本身却具有无限的活力,将他们在那个时代里的喜怒哀乐、不平与追求都写出来了,并且在不同的时代里都可以激起回响。但我完全同意李泽厚说的杜甫的诗“已不是盛唐之音了”。

大家都知道李白比杜甫年长十一岁。李白成名时,杜甫还默默无闻。杜甫是李白真正的知音,他有一句诗夸李白,五个字,有人能想起来吗?——“白也诗无敌”。这五个字,字字有千钧之力。他仰望李白,李白是一座高山,早已成名。这是杜甫在天宝五年到长安不久,写下的《春日忆李白》中的第一句,他此时只有三十四岁。两年前,李白离开长安,他们在洛阳初次相遇,引为知己。他们同游梁、宋、齐、赵,天宝四年在山东分别时,杜甫曾作诗《赠李白》:“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姑且不论这当中有没有一点讥讽的语气,“飞扬跋扈”用在李白身上却是恰当的。飞扬跋扈的岂止李白其人,他的诗更是飞扬跋扈,那是同时代的王维、孟浩然等诗人绝对写不出来的。有人说,李白的诗是一种动态的美,王维的诗则是一种静态的美。王维的诗你们能背几句吗?

王维的诗常常是这样一种格调,安安静静的。而李白的诗却充满了动感,比如《行路难》,比如《将进酒》,比如《蜀道难》,都是如此。前面我们提到过杜甫的《饮中八仙歌》,之后他还写过《梦李白二首》《不见》《寄李十二白二十韵》,有“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这样的名句,当然还有“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这样的推崇。自山东一别,李白和杜甫再无相见的机会,但杜甫一直怀念着远方的李白。李白也曾有诗赠杜甫,《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的结尾“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正好可与杜甫的《春日忆李白》的“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相呼应。

相距一千三百多年,李杜还活在我们的生命中。与他们同时代的诗人很多,但没有人达到他们这样的高度。李泽厚说:“因为这里不只是一般的青春、边塞、江山、美景,而是笑傲王侯,蔑视世俗,不满现实,指斥人生,饮酒赋诗,纵情欢乐。”这句话的意思是:李白的诗不只是一般的写写青春,写写边塞,写写江山,写写美景。那李白写不写美景?《望庐山瀑布》不就是写美景的吗?“天门中断楚江开”写的不是美景吗?美景他也写,但是他写的美景跟其他人不一样。同样关于美景的诗,从他笔下流出来的就气魄宏大。比如“朝辞白帝彩云间”,现在我们身边的这个建筑就被命名为“彩云间”,我们面前是李白的石头雕像,我们露天的课堂正好在“彩云间”和李白之间。

李白是不可学的,他的天纵之才,他的汪洋恣肆、飞扬跋扈都是不可模仿的。“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这样的诗是杜甫写不出来的。这首《蜀道难》是李白初入长安时写的。他一开口用了几个象声词?“噫吁嚱,危乎高哉”,这里面有五个并没有实际意思的虚词。“噫吁嚱”是一串感叹的语气词,拿掉“噫吁嚱”,拿掉“危乎”的“乎”,再拿掉“高哉”的“哉”,变成“危!高!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这样开头好不好?为什么连小孩子都知道不好呢?因为它不仅失去了气势,也失去了诗意,还失去了许多难以言表的情感。但只有天才的李白才会这样写,一上来就用一串虚词,都是没有实际意思的。但这些没有实际意思的虚词放在这里恰恰是最有意义的。这是李白的诗,是代表了盛唐之音的诗。

出生在杭州的龚自珍是鸦片战争前诗写得最好的一代诗人。“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都是他的名句。他对李白的理解很深,有这样一句话评价李白:“庄、屈实二,不可以并,并之以为心,自白始。”

“庄、屈”是谁?“庄”是庄子,“屈”是屈原,他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不可以合二为一。如果要将庄子和屈原“并之以为心”,那只有李白。换句话说,就是李白的身上既有庄子又有屈原的影子,他把庄子和屈原的不同风格融合在了一起。庄子的天马行空、汪洋恣肆与屈原的悲壮深沉、上下求索,都是先秦中国文化中最具有创造力的典型,而李白汲取了他们的精髓,“并之以为心”。龚自珍的评价是极高的。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接着龚自珍说了一句:

尽管时代的原因使李白缺乏庄周的思辨力量和屈原的深沉感情,但庄的飘逸和屈的瑰丽,在李白的天才作品中确已合而为一,达到了中国古代浪漫文学交响音诗的极峰。

李白缺乏庄子的思辨力量。庄子是哲学家,他的哲学探问,是李白没有的;李白不是哲学家,他只是一位诗人。屈原作为一位诗人,同时又是楚国的大臣,他奠定了中国文人忧国忧民的传统,他的诗有一种深沉的感情,他一辈子都在寻找理想。尽管李白的身上缺乏庄子那样的思辨,也缺乏屈原那样的深沉,但是李白吸收了庄子的飘逸,也吸收了屈原的瑰丽。飘逸和瑰丽,这两种风格在李白的作品中都可以看到。龚自珍还有一句话,评价李白何以是李白:“儒、仙、侠实三,不可以合,合之以为气,又自白始也。”也就是,李白身上兼有看上去不可调和的儒、仙、侠三方面特质。也正因为融合了庄子、屈原的不同风格,又集儒、仙、侠于一身,才成就了李白,使他成为盛唐之音的最高代表。

为什么是李白而不是杜甫来代表盛唐之音?杜甫生于712年,这时距离“安史之乱”还有四十几年,怎么能说他没生在盛唐呢?现在的问题是,为什么不是由杜甫代表盛唐,而是由李白来代表盛唐?问题出在哪里呢?首先是诗的风格,然后是诗的内容。如果单从时间上来说,杜甫在盛唐也生活了四十多年,也写出了很多诗,但他最有代表性的诗是在“安史之乱”之后写出来的。所以,我们更偏向于把杜甫放在盛唐之后的时代,而把李白放在盛唐。

如果杜甫在“安史之乱”之前就把最好的诗写出来了,他有没有可能成为盛唐之音的代表?也没有。最重要的原因是杜甫的诗都是很沉稳的,他写不出李白那样的诗来。李白的诗正好和盛唐的气象相匹配,一个人和一个时代正好如此匹配。

我们反过来思考,假如李白生在另外一个时代,生在苏东坡的时代,或者生在陶渊明的时代、屈原的时代,同样一个天才李白,他还能写出“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这种风格的诗来吗?不可能。这就叫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李白一定要生在盛唐,李白是盛唐的产物,离开那个时代,他就成不了李白了。

三十几年前,我曾经读过这样一番话:

每个毛孔都洋溢着情欲,不向社会妥协而追求个体自由的天才李白,笑傲王侯,携妓纵酒,放歌山水,大醉不归,代表了盛唐的自由空气,“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一本正经的先圣在李白的狂歌中黯然无光。李白是一朵自由的云,一片孤寂的帆,廓大的宇宙中似乎只有他一个人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