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在兴庆宫公园与杜甫对话（3）
相隔一千两百多年，后世的诗人余光中，从海峡对岸来到湘江畔，他写了一首《湘逝——杜甫殁前舟中独白》：
把漂泊的暮年托付给一棹孤舟，
把孤独托付给北征的湘水，
把湘水托付给蒙蒙的雨季，
似海洞庭，日夜摇撼着乾坤
夔府东来是江陵是公安
岳阳南下更耒阳，深入疠瘴
倾洪涛不息遍地的兵燹
溽郁郁乘暴涨的江水回棹
冒着豪雨，在病倒之前
向汉阳和襄阳，乱后回去北方
静了胡尘，向再清的渭水
倒映回京的旌旗，赫赫衣冠
犹峥汉家的陵阙，镇着长安
十四年一觉噩梦，听范阳的鼙鼓
遍地擂来，惊溃五陵的少年
李白去后，炉冷剑锈
鱼龙从上游寂寞到下游
辜负了匡山的云雾空悠悠
饮者住杯，留下诗名和酒友
更僵了，严武和高适的麾旗
蜀中是伤心地，岂堪再回楫？
劫后这病骨，即使挺到了京兆
风里的大雁塔与谁重登？
更无一字是旧游的岑参
过尽多少雁阵，湘江上
盼不到一札南来的音讯
泽国水乡，真个是满地江湖
飘然一渔父，盟结沙鸥
船尾追随，尽是白衣的寒友
连日阴霾里长沙刚刚过了
总疑竹雨芦风湘灵在鼓瑟
这水啊水的世界，潇湘浩荡接汨罗
仍萧条隐几，在漏雨的船上
看老妻用青枫生火烧饭
好呛人，一片白烟在船尾
何曾有西施弄桨和范蠡？
野猿啼晚了枫岸，看洪波淼漫
今夜又泊向哪一渚荒洲？
这破船，我流放的水屋
空载着满头白发，一身风瘫和肺气
汉水已无份，此生恐难见黄河
唯有诗句，纵经胡马的乱蹄
乘风，乘浪，乘络绎归客的背囊
有一天，会抵达西北那片雨云下
梦里少年的长安
临终之际，杜甫想到了屈原、庾信、陈琳，他是活在时间长河中的。他梦里的长安远了，此生他再也回不到长安，长安却因他的诗添了历史的光荣。没有李白、杜甫的长安是不可想象的。杜甫回不到长安，他的诗却从来没有离开长安。“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他漂泊在夔州时写的《秋兴八首》里的这些诗句，几乎每一行都流淌着沉痛的思念。是长安有负于他，他无愧于长安！当然，也正是长安的十年成就了他，使他的诗最终能成其大者。
杜甫的《绝句四首》大家都能背诵：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对中国古典诗词有深入研究的学者顾随先生，在辅仁大学的课堂上讲杜诗，他说，该诗前两句“清洁，由清洁而高尚”，后两句“有力，伟大”。前两句黄鹂、翠柳、白鹭、青天，无人；后两句里有人，因为有窗，有门，人当然已在其中。所以，他认为后两句代表“心扉”：
在心扉关闭时，不容纳，或不发现高尚的情趣、伟大的力量。诗人将心扉打开，可自大自然中得到高尚伟大的情趣与力量。“窗含”“门泊”，则其心扉开矣。窗虽小，而含西岭千秋雪；船泊门前，常人看船皆是蠢然无灵性之一物，老杜则看船成一有人性之物，船中人即船中主脑，由西蜀到东吴，由东吴到西蜀。“窗含”一句是高尚的情趣，“门泊”一句是伟大的力量。
在杜甫的二十八个字中，顾随看出了高尚和伟大。他说，许多诗人写的诗不过是盆景，或是园林，太小，也太雅。真的山水，不但可以从中发现高尚的情趣，还可发现伟大的力量。这样的情趣和力量在盆景、园林中是找不到的。“老杜诗苍苍茫茫之气，真是大地上的山水。”真山真水，才能见其大。他说得真是到位啊！
“老杜诗真是气象万千，不但伟大而且崇高。譬如唱戏，欢喜中有凄凉，凄凉中有安慰，情感复杂，不易表演，杜诗亦不好讲。”但顾随还是找到了杜诗的秘密：“老杜在唐诗中是革命的，因他打破了历来酝酿之传统，他表现的不是‘韵’，而是‘力’。”这个“力”字说得真好，“力”从何来？“力”从“生”来。顾随拿莎士比亚做比较，说老杜虽不如莎士比亚伟大，但他的深厚不下于莎士比亚的伟大。老杜的深厚是由“生”而来，“生”是生命、生活，这两者其实不可分。“无生命何有生活？但无生活又何必要生命？譬之米与饭，无米何来饭？不做饭要米何用？”
我们不只是读杜甫的诗，也跟随闻一多、钱穆、顾随、冯至，还有洛夫、余光中他们的脚步，慢慢地走近了杜甫的心灵。
再来读一读诗人黄灿然的《杜甫》：
他多么渺小，相对于他的诗歌；
他的生平捉襟见肘，像他的生活，
只给我们留下一个褴褛的形象，
叫无忧者发愁，痛苦者坚强。
上天要他高尚，所以让他平凡，
他的日子像白米，每粒都是艰难。
汉语的灵魂要寻找适当的载体，
而这个流亡者正是它安稳的家。
历史跟他相比，只是一段插曲；
战争若知道他，定会停止干戈；
痛苦，也要在他身上寻找深度。
上天赋予他不起眼的躯壳，
装着山川、风物、丧乱和爱，
让他一个人活出一个时代。
这首诗写得太好了，你们觉得哪句最特别？好，继续。
你们为何独独漏掉了这首诗中最特别的那个句子？
“他的日子像白米，每粒都是艰难。”如果这句诗用来写李白，你们觉得可以吗？用白米来比喻李白根本就不通，而杜甫可以用白米来比喻，当然酒可以是米酿的，也可以源于米，但完全不一样。
关于杜甫的白话诗很多，唯有黄灿然的这首，有如此饱满、如此结实、如此神奇的句子，足以贯通千年。老实说，这首诗有这一句就足矣！有了这一句，杜甫就活在了白话诗里。
“他的日子像白米，每粒都是艰难”“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这样的句子只要有一个人写出来，我们就可以共享。
“他多么渺小，相对于他的诗歌”，相对于他的生平，他的诗歌显出了伟大，他的肉身短暂，而他的诗永恒。在他不起眼的躯壳中，装着“山川、风物、丧乱和爱”，这是“一个人活出一个时代”的杜甫。你们觉得李白的躯壳里装着什么？你们太小看他了。如果李白的躯壳里只装着酒，那他就是个酒鬼，就不是一位诗仙了。继续说，李白的躯体里装着什么？还装着什么？说杜甫的躯壳里装着“山川、风物、丧乱和爱”，我们也可以想几个词让李白来装。月光可以，山川可以，半个盛唐也可以。李白不起眼的躯壳躺在那里，里面装着酒，装着月光，装着蜀道难，装着高力士的靴，装着半个盛唐……
这样的白话诗，你们一路读着读着，就能明白母语表达的可能性是无穷的。
我们再来读余光中的《草堂祭杜甫》。“安史之乱”发生后，杜甫逃出长安，一路逃亡到四川，我们就从“好沉重啊，你的行囊其实什么也没带”这句开始读：
好沉重啊，你的行囊
其实什么也没带
除了秦中百姓的号哭
安禄山踏碎的山河
你要用格律来修补
家书无影，弟妹失踪
饮中八仙都惊醒成难民
浣花溪不是曲江
却静静地绕你而流
更呢喃燕子，回翔白鸥
七律森森与古柏争高
把武侯祠仰望成汉阙
万世香火供一表忠贞
你的一柱至今未冷
如此丞相才不愧如此诗人
这里有两个句子特别棒，今天我只讲一个句子，另一个句子跟诸葛亮对话时再讲，就是“七律森森与古柏争高”。杜甫的《蜀相》的开头“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被余光中化成了“七律森森与古柏争高”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