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乱中的航船
马依噶带着船长走进了我们的舱房。他们向我简单讲述了枪战的经过。在廷巴克图附近驻扎着一支政府军,并有一支法国军队协同。由于这里曾经是叛乱的核心区,平常士兵都待在营地里,不敢随便活动。
叛乱分子和外来的武装人员则占据了沙漠区域。这里已经是草原区域的最北部,出了廷巴克图市区,立刻进入沙漠,也就离开了政府军的控制范围。
随着ISIS在叙利亚和伊拉克的败退,非洲的极端分子越来越多,他们的活动更加肆无忌惮。之前,双方还并没有产生过多的冲突,政府军满足于控制城镇的幻觉,而极端分子满足于有个巢穴。
但就在我们在代博湖经历风雨的那天,不知为什么,极端分子却袭击了一支政府军部队,双方展开了枪战。从规模上来说冲突并不算大,不管是马依噶还是船长都无法说明参与军事冲突的具体人数,只是说没有多久就结束了。
但冲突本身却让中央政府紧张不已,也让船长充满了警惕,他担心恐怖分子会袭击船只,下令船上的十几个军人都荷枪实弹,进入警戒状态。士兵们用头巾包着头,穿着迷彩服,枪不离手地四处巡逻。作为唯一的外国人,我也受到了士兵的特别照顾,不允许下船。
但这还不是全部,船长之所以前来,是来劝告我不要去廷巴克图。由于他担心自己说不清,所以叫马依噶充当翻译。
马依噶让我相信,船上有外国人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廷巴克图和极端分子耳中。城市距离码头还有十几千米,这条道路上的防范并不严密,极端分子可以在许多路段截住车辆将我带走。
这意味着,我千里迢迢坐船到距离廷巴克图只有十几千米的地方,却无缘进入。我想到了当年的芒戈·帕克,他也是费尽千辛万苦,才来到了梦寐以求的国度,却在距离十几千米的地方擦肩而过。
“可是,船到了码头之后我该怎么办?”我问道。
“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靠港后,士兵全员在船。”船长说。后来我才知道,由于极端分子大都信奉严格的伊斯兰教义,廷巴克图已经没有了娱乐活动。马里并不是一个严格的宗教国家,人们饮酒、娱乐,显得很世俗。以前士兵们到了廷巴克图,会进城消遣,但叛乱之后,船上已经成了唯一可以娱乐的地方,士兵们也不再被允许下船。
马依噶告诉我,到达廷巴克图后,船会在第二天往回走,开回库利科罗。船长将允许我在船上过夜。我在船上待一晚上,再跟着船回去。如果我不想回库利科罗,可以在莫普提下船,只要到了莫普提,就进入了政府控制区域。
“想一想你的身体,想一想你的命!”马依噶警告我说。
我决定不与他们争辩,心想到了地方再根据我的身体情况,以及局势的变化来做打算。他们把我的沉默当成了同意。内心里,我并不想像帕克一样,距离廷巴克图十几千米,向北望着那条红色的土路,遗憾终生。
我最担心的还是疟疾。我已经吃了六粒药片中的四粒。马依噶一直告诉我会有效的,他有经验,这是最好的药品。但毕竟只剩下两粒了。
我的习惯是等病症出现时再吃药,冷时一粒,热时一粒。就在我准备吃第五粒药时,突然意识到,病症虽然还在,但汗出得没有那么多了。也就是说,我终于看到了好转的迹象。
我把这个情况告诉了马依噶,他显得很淡定,意思是他早就知道会见效的。
到了夜晚,发冷第一次缺席了,或者说,即便还有些症状,但我已经不哆嗦了。我把第六粒药吃下。药已经没有了,剩下的只能寄希望于我身体的抵抗力了。
疟疾曾经是一种致死性疾病,发病后,人体在冷热交替中消耗致死。到了19世纪,人们发明了奎宁,疟疾才逐渐成为可以治疗的疾病。真正让非洲战胜疟疾的却是中国药学家屠呦呦发现的青蒿素,我吃的药就是青蒿素的变种。
遗憾的是,屠呦呦虽然发明了青蒿素,但占据非洲主流市场的并非中国药品,而是欧美的原创药和印度的仿制药。
从这天开始,我的身体的确在恢复,虽然喉咙仍然发干疼痛,关节仍然不舒服,鼻涕还很多,但周期性的冷热逐渐消退后,身体已经不再那么虚弱,吃饭时胃口也好了一点。马依噶让我继续吃阿司匹林,以及另一种消炎药,治疗喉咙痛。
在尼亚丰凯的修理确实有点作用,船航行了八天后,我们终于停靠在廷巴克图的码头上。十几千米之外,就是我梦寐以求的目标。我的身体也已经好转,我却犹豫不决。
我到底该不该进城呢?
事实上,廷巴克图只是一座不起眼的小城市。当欧洲人进入这里时,失望地发现,曾经的世界首富居住的地方现在只是一个充满了沙尘的小镇而已。镇上的房屋大都是土制的,更显得不起眼。我去了能看到的不过是一些红土房子和破破烂烂的街道。
但那毕竟是我的目标啊!
由于下船的人很多,码头上有几辆小皮卡等待着接客,我可以和当地人一起乘车,也许就不会有危险。第二天一早,我可以坐车回来登船,时间也是允许的。
但不知为什么,一种内心深处的恐惧让我迈不开步子。万一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呢?万一我回不来了呢?
在库利科罗,贾鲁就曾经告诉我关于赎金的事情。在我和马依噶聊天时,他说得更详细。马依噶告诉过我,土匪虽然不杀本地人,却总是绑架外国人,因为可以把外国人卖给极端分子。他的原话是:“绑架不都是DAESH干的,这里的土匪就会绑架。他们把欧洲人卖给DAESH的价格是100万美元,DAESH买走后,会要2000万美元的赎金。如果是个穷白人,DAESH会降价,1000万,500万……如果再卖不出去,DAESH就砍掉他的头,这100万就算没有了。”
就在我犹豫不决时,马依噶却替我做出了决定。他并没有离开,而是决定陪我待到第二天早上。
不由我分说,他已经告诉我他的决定:“明天早上我离开,中午开船,你独自在船上的时间不长,就更安全了。”
我怀着复杂的感情默许了他的陪伴。也许在离开非洲后,我会后悔遇到他。但此刻,我却暗自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纠结了。
马依噶仿佛看出了我的不高兴,他建议我上码头走动一下。不过,必须戴上头巾。他委托一名士兵给我买了一块当地人的头巾,要求我只要离开房间,哪怕是去船尾的厕所,都必须把头巾戴上。只有把额头、耳朵和下巴全裹起来,只露出双眼和鼻子,才算是达到了当地人裹头巾的标准。到后来,船上的士兵们见了我都会竖起大拇指,夸奖我裹得好。到离开马里时,我已经能够熟练地像当地人一样裹头巾了。
回到中国,这块头巾也成了我永久的纪念品。
第二天早上离开时,马依噶深情地指着岸边的土地说:“看那儿,马里在远古时代曾是个富裕的大国,我们有伟大的坎库·穆萨王。到了现在,我们仍然是西非的大国,可变得越来越贫穷。非洲的资源并不少,我们却依然贫穷,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以为他会控诉西方的殖民体系,但他给出的答案出乎意料:非洲缺乏稳定的社会。
他对中国了解不多,却羡慕中国拥有稳定的社会,这几乎是他对中国最大的了解。“非洲的命运并不是由自己决定的,当我们试图拿回决定权时,不是想团结一致,反而是想分裂。于是,和平没有到来,非洲反而成了战乱之地。”
一个地方只有恢复了长期和平,人们不再担心安全,放心地过日子,才能为将来的生活做出长远的打算。失去了和平与稳定后,无法建立经得起考验的政治架构,才是马里、西非,乃至非洲最大的悲剧。我同意他的说法。
马依噶指望船第二天就离开,但他走后,事情却起了变化。
他刚离开不到1个小时,一名黑人青年就叫开了我的舱门。他穿着时髦的衬衫,头发很干净,手里拿着一把钥匙。他告诉我,他是调度经理索博巴派来的。索博巴给他打了电话,对我做出了安排。
“船改期了,后天才会离开,还有两个晚上。”他用不熟练的英语告诉我。
我心里暗暗叫苦,这意味着我还要在这百无聊赖中耽搁两天。马依噶已经离开,船长和大副也不在船上,守卫船的士兵都不会英语。
但突然间,青年的话似乎又给了我希望:“你可以利用这段时间进城一趟,哪怕当天就回来,不在城里住宿。这是多么好的机会啊!”
青年打断了我的遐想:“索博巴让我来安排你。”他晃了晃手里的钥匙,在码头上一定有一辆摩托车。他告诉我,索博巴要求他带我去廷巴克图,住在科曼纳夫提供的住处,后天早上再把我送回船上。
这可太好了,我默默地感激着索博巴的好意。船长不在,我想等船长回来,向他说明之后再离开。青年表示他可以打电话告诉船长,我不用等待。
就在我想跟他走的一瞬间,我的脑海中闪现出了马依噶告诫的眼神。
我暗自责怪自己太胆小了。但我仍然告诉那个青年:我决定等船长回来再走,或者明天过去,在城里只住一天。劝说无效后,青年礼貌地告诉我他就在岸上等我后,便离开了。
事实上,这艘船在中午时就离开了。就在我躺在床上等船长回来时,船身突然一震,起航了。如果我跟着青年离开,或许就永久地留在了廷巴克图的土地上。
当我再见到船长时,对方斩钉截铁告诉我:调度经理索博巴不会找人关照我,他们也从来没有计划过推迟两天再走。
那一刹那的犹豫让我幸运地躲过了一劫。我才知道,马依噶为什么如此小心翼翼地照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