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条沟通亚非的铁路
与尼雷尔的坦桑尼亚一样走计划经济和威权主义的,还有它的邻国赞比亚。它被中国人记住,是因为出了一个对中国最友好的领袖肯尼思·卡翁达,以及一条中国援助的著名铁路。据说,毛泽东的“三个世界”的理论,就是在和卡翁达谈话时首次提出的。
2017年,我从西非回国,在埃塞俄比亚首都亚的斯亚贝巴的机场转机。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亚的斯亚贝巴已经成了中国人前往非洲的最大中转站,不管是去西非、东非还是南非,最便宜的方式都是在这里转机。埃塞俄比亚航空也因此成了非洲最大的航空公司之一。
机场里已经写满了中文。有专门的中文服务生帮助乘客,还有中国人喜欢喝的白酒售卖,中国餐馆就开在机场里。处处都是中国人,有公务人员,有民营企业员工。公务人员主要分为两种:一种是官方机构的外交人员和研究人员,另一种则是各种国有企业的驻非职工。民营企业主要投资房产、矿产、食品等领域。
在机场我碰到了一名刚刚从赞比亚回来的中年人。他是去赞比亚投资的,目标竟然是耕地资源。
他告诉我,赞比亚的土地很便宜。便宜到什么程度?200元人民币就可以承包一亩生地九十九年。当然,要把生地变成熟地,仍然要花费不少。在赞比亚,最重要的是水资源。土地必须离水源近才有价值,再开挖水利设施保证每一寸土地都得到灌溉,同时还要清除生地上的杂草和树木,施肥、松土,加起来一亩地的改造成本是3000多元人民币。
“算上改造成本,还是很便宜,我们估算,大约两到三年时间就可以回本。剩下的九十多年都是可以赚钱的。”这名中年人告诉我。
与他的谈话让我感到眼前一亮,这说明了中国投资的多元化。以前中国人认识这个叫赞比亚的国家,只是因为它的铜矿和铁路。
在坦桑尼亚和赞比亚之间,有一条长长的铁路线叫坦赞铁路,这是中国援助非洲的早期标本工程。
非洲的铁路都有这样的特点:刚刚建成时,铁路可以维持每天跑一趟的频率,但随着年久失修,运行能力大大减弱。从一天一趟,到三天两趟,再到一周两趟,最后一周一趟,直到完全停运。
在西非有一条法国人修的著名铁路,从塞内加尔的首都达喀尔开往马里首都巴马科。当我访问时,这条铁路已经走完了它最后的旅程,从一周一趟过渡到了彻底停运。那条锈蚀的铁路线仍然嵌在大地的肌体里,但已经被垃圾填满,处于逐渐消失的过程中。
2014年,我乘坐坦赞铁路时,它正衰退到中途,维持着一个星期两趟的发车频率。由于管理能力和技术实力没有提升,哪怕多增加一趟都很难做到。
我乘坐的是坦赞铁路的支线,从坦桑尼亚西部城市基戈马经过首都多多马,到东部大城市达累斯萨拉姆,也是一周两趟。火车没到的前两天,人们已经纷纷往基戈马聚集,有的住在旁边的小旅馆里,有的就直接睡在树下。只有带有卧铺的一等车票和二等车票可以提前订票,如果是坐票或站票,只能当天买。到了火车出发日的凌晨,火车站门口挤满了人,他们是去买票的,稍晚一点,就买不到坐票了。
火车站的工作人员也有忙不完的活儿,从两天前就得开始准备。没人知道他们在准备什么,总之所有人都很忙,一周两趟的火车已经让所有人筋疲力尽。
火车原定下午发车,但是直到傍晚,从达累斯萨拉姆发过来的列车才到。一时间火车站热闹起来,从反向来的乘客如同蚂蚁一样从车上下来,看到那个场景的人们会以为车上有无穷无尽的人。大约过了2个小时,人们才全部下车。
直到半夜,火车才再次上路,踏上回程。我从基戈马坐到首都多多马,路程大约有700千米,却要跑20多个小时,时速大约在每小时30千米。即便这样,火车仍然摇摇晃晃、走走停停,带着一副要脱轨的样子。
列车上所有人都对中国人很友好,都纷纷告诉我,这条铁路是中国人创造的奇迹。一个服务人员问我:“如果在中国,跑这么远需要多少时间?”
我回答:“如果是高速铁路,2个多小时就足够了。”
那人站起来,带着不相信的表情离开了,他大约以为我在说谎。
据说,这条铁路经历过数次破产。其实人民群众对火车的需求很充分,每一列火车都挤得满满的。当地人把火车当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如果离开了它,生活会倒退很多。即便增加到每天一趟,仍然会供不应求。
但问题在于,如果要增加运行,就必须有更多的车厢和火车头,公司已经没有钱购买了。就算有钱购买设备,也养不起这么多的司机和列车员,更何况还有许多不干活的关系户。即便真的能够裁掉那些关系户,引进司机和列车员,也无法排出一天一趟的时间表,因为那牵扯到过于复杂的协同。就这样,这条铁路正在衰落的过程中。
在坦桑尼亚的邻国肯尼亚,一条时速上百千米的新型铁路已经由中国建设完成。2014年,我在进行非洲之行时,这条铁路还没有开工;到了2017年,它已经建成通车了,这就是中国速度。但中国速度放到非洲必然减慢。新铁路的车票供不应求,需要提前很多天订票。即便一天再增加几趟也同样满座,但它仍然每天只运行一趟。
另一方面,不能因为管理问题就否认了铁路对于非洲的重要性。事实上,一条铁路的出现,是足以改变一个国家的生活习惯的。它连接的许多小村子在铁路出现之前,是完全与世隔绝的,就因为有了铁路,人们突然间和遥远的大城市联系起来,从最偏僻的地方去往首都最多也就两三天时间,这样的时空转变对于非洲人尤其重要,将他们从遥远的过去拉到了现代化的今天。
至于铁路的退化,也并非永远无解。虽然现在看上去,人们还不得不承受退化,但随着非洲的发展能够产生足够多优秀的工程师时,他们自然能够接手铁路的日常维护和调度工作。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学会捕鱼是需要时间的,现在的非洲还处于学习的过程中。
坦赞铁路的建设,和赞比亚领导人卡翁达分不开。赞比亚于1964年从英国手中独立,之后进入了计划经济时期。卡翁达主持了全国的公有化改造,土地属于国家,外资银行被接管,其他大型企业政府都要控股。赞比亚经过改造后,经济一落千丈,但是政府的税收却是有保障的。
赞比亚的税收之所以能保障,靠的是铜矿和钴矿。它是世界第四大产铜国,而钴矿储量达到了全世界的18,产量为世界第一。
不过,赞比亚在地理位置上有一个严重的缺陷:它是个内陆国家,没有港口。它必须通过其他国家的转运才能出口,这就使得一条铁路成了必需。
但是,经过国有化改造的赞比亚却拉不到投资。西方国家见识了卡翁达的作为,总是担心钱打了水漂,虽然想要投资,却又不断观望,承诺投资却总是不给钱。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卡翁达找上了中国,于是坦赞铁路风风火火开工,于1976年全线建成通车。
坦赞铁路对于赞比亚的好处是巨大的,可以将本国的资源经过坦桑尼亚的港口达累斯萨拉姆出口到海外。作为回报,中国能够从赞比亚进口大量的铜和钴。四十年前,因为中国工业没有多少需求,还看不出优势。随着经济的发展,到现在人们意识到这是特别好的战略资源。
但是,一条坦赞铁路并不能挽救赞比亚的经济。到了20世纪80年代,不仅工业没有发展,就连人们吃饭都成了问题。卡翁达只好走回头路,重新考虑私有化问题。
在私有化的同时,政治上多党制也在恢复。卡翁达为了保证国家的行政效率,实行了一党制。但随着20世纪80年代末的东欧剧变,一党制弊端凸显,只好改回多党制。第一次多党制选举就使卡翁达下了台。
尼雷尔是主动下台,卡翁达是被动下台,但他们的共同点是,他们都热爱自己的祖国,是有原则的人。卡翁达接受了败选的事实,没有动用权力去改变选举结果,这是非洲少有的和平更替之一。由于尼雷尔和卡翁达的胸襟,这两国也保持了难得的和平,即便它们经历过波折,却一直保持着相对稳定的局势。
私有化运动开展后,由于人们缺乏维护公有铁路的热情,坦赞铁路的运输能力大幅度下降,在短短的二十多年后就提前进入了衰退期。但中国与两国已经在谈后续的新铁路修建,相信随着埃塞俄比亚与肯尼亚的铁路样板工程建成,非洲将出现更多的中国铁路。坦赞铁路作为第一条,必将被人们永远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