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卡萨：“中非的拿破仑”

1979年12月20日夜，一架法国飞机迫降在中非帝国首都班吉的姆波科国际机场。还没等人们反应过来，从飞机上突然下来一队法国士兵，他们没有遭到太多抵抗就占领了机场。

随后又来了两架飞机，数百名法国士兵来到了这个名义上的主权国家。士兵们确保占领了机场之后，向空中发送了信号。在中非的邻国乍得首都恩贾梅纳，另一批法国士兵正在军事基地里待命，收到信号后，他们纷纷登上飞机前往中非。

法国的入侵行动是为了推翻中非帝国的皇帝博卡萨。皇帝把法国人当作长期盟友，和当时的法国总统德斯坦，以及后来的法国总统密特朗，一直都称兄道弟，他怎么也想不到推翻他的竟然是法国人。

法国人的行动选在博卡萨不在国内之时，他正和另一位好兄弟利比亚的卡扎菲见面。法国人甚至都没有给他掩盖罪证的机会。

博卡萨虽然倒了台，却也并不是善主。推翻他之后，法国人扶持了中非的前总统达科上台。达科决定首先去接收皇帝在国内的财产。在博卡萨的住处，他们发现了大量的钻石珠宝等奢侈品，当然还有不少色情图片。

最恐怖的是，在博卡萨的一栋别墅的冷藏室里，达科的人发现了两具尸体，其中一具带着头颅，却少了一条腿和两条胳膊，人们辨认出这是一位数学教师。在同一栋别墅的水池里，还有许多白骨碎片，据说这是博卡萨饲养的鳄鱼吃掉的人类的遗骸。

此前，博卡萨曾经在登基当皇帝的宴会上，用开玩笑的语气告诉参加仪式的法国合作部部长，他们正在吃人肉，当时人们就怀疑这位皇帝真的吃过。

找到尸体这件事被传了出来，总统达科公开宣称博卡萨吃过人肉。传到后来，又变成了博卡萨曾经用人肉招待过法国的嘉宾，包括一个名叫德斯坦的人。不幸的是，德斯坦正是当时的法国总统。

皇帝吃人肉的传言让法国人吃到了苦头，但这位中非皇帝带给法国的痛苦还不止这些。失去了国家的博卡萨请求到法国避难，最初法国拒绝让他在本土定居，只准许他去往前法国殖民地——科特迪瓦。博卡萨再次抱怨法国人不够义气，他声称送过德斯坦两颗巨大的钻石，竟然换不来法国人的友谊。这件事经过法国报纸的报道，成了大丑闻，德斯坦也因此在1981年的选举中失利下台。

四年后，博卡萨终于被允许居住在法国，因为他曾经在法国军队服役，有权退居法国本土。但即便住在巴黎，他仍然不停抱怨法国人对他太冷淡，自己太贫穷。他决定写回忆录来赚钱。由于回忆录内容太火爆，还没有开卖就被禁止了。德斯坦再次成了受害者，书中不仅重复了送给他钻石的事儿，还继续爆料当他访问中非时，博卡萨甚至给他找过女人。得到好处的不止德斯坦一人，在博卡萨当家的那些年，法国各种部长们都喜欢往中非跑，博卡萨宣称给他们都送过礼。

一个小小的中非人能够在法国政坛搅起这么大的浪花，也反映了法国后殖民地政策脆弱的一面。法国是前宗主国中最舍不得放手的：一方面，前法国殖民地由于缺乏独立的资源，往往走得步履蹒跚，希望与法国维持关系；另一方面，法国也希望继续向前殖民地国家倾销商品。双方的意愿使得法国对于非洲的干预特别多，但也正因如此，法国的政局也受到了非洲的影响。

对于中非而言，在很长的时间内，博卡萨都是这个偏远国家唯一的世界名人。如果没有他，这个国家对于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来说就像不存在一样。

法国的殖民政策造就了许多悲剧性的国家。以中非共和国为例，这片土地在独立之前被称为乌班吉沙里，地名来自两条河——乌班吉河和沙里河。它位于非洲中部，完全不靠海，是世界上地理最封闭的国家之一。

现代人可能永远搞不明白法国人为什么要在非洲划出这么多奇怪的行政区，很可能法国人认为非洲殖民地永远不会从法国独立出去，所以从来没有考虑到一旦独立，它们完全没有生存能力。结果，中非共和国从独立的第一天开始就面临着无法克服的困难。

中非的第一任总统达科是博卡萨的表兄，从他上台，他就清楚地知道国家的窘境，也知道为了保持这个新国家的完整性，首先必须要让民众得到一定的好处。中非最大的资源是钻石，这也是唯一能让人民获得好处的东西。钻石矿控制在几家特许公司手中。达科上台后，宣布废除特许经营，允许私人开采钻石。这项政策使得中非的钻石产业急剧扩大，达科也因此获得了足够多的拥护。趁着这段时间，达科巩固了他的政权，为了强化统一性，他打压反对派，将政体改成了一党制。

但接着，这个国家就毫不意外地陷入了停滞。这种停滞可能没有任何解决的办法。要想在这块封闭的土地上发展经济，几乎是不可能的，它缺乏资源，又由于太封闭没法发展工业，更由于教育的缺乏，这里几乎没有合格的人才来操纵机器。

当人们不再支持达科，政变就顺理成章地到来了——博卡萨将军上台了。

博卡萨刚掌权时，也得到了不少同情分。他出身穷苦，头脑简单，不管是法国人还是中非国内民众，都对他充满了好感。

但与达科一样，博卡萨对中非的发展也没有对策。经过短期的尝试，他就发现要想留在台上，还是只有两种方法：讨好民众和任人唯亲。讨好民众的做法都被达科用过了，中非只有钻石，没有别的资源可以利用。博卡萨唯一能做的，就是加强集权，在台上留一天算一天。

博卡萨把他的反对派们全都送进了监狱，以折磨他们为乐。当他倒台后，人们发现的那些尸骨，都是他折磨反对派的罪证。他不懂得政治，但知道必须把权力抓在手中。于是废除了正规的政府部门，所有的部委首脑都是他兼任的。在他看来，全国只要他一个人有思想就够了，其他的人只要有耳朵和手就行。

除了抓权，博卡萨也很知道尽快享受的道理。他娶了十几位妻子，有二十几位情人。他有55名登记在册的子女，以及无数的私生子。他的妻子来自不同的大洲，有欧洲的德国人、瑞典人，还有亚洲的中国台湾人、阿拉伯的突尼斯人，还有好多非洲人。

拥有这么多后代，自然要准备足够的资产。博卡萨的资产主要分布在法国，这是他要前往法国避难的原因。

他自己有大批的财富，也必须允许他的党羽各自捞点小钱。于是亲信们占据了各种位置，经营着中非本来就稀少的工商业，赚了钱都转移到国外。

仅仅依靠国内的资源显然不够挥霍，博卡萨对于如何利用“国家”这个招牌也很在行。首先，作为一个前法国殖民地国家，必须和宗主国搞好关系。法国是一个很乐于“帮助”前殖民地的宗主国，只要能够扩张法语世界的影响力，与英语世界对抗，法国并不排斥支持一批独裁者。博卡萨和法国的总统、许多部长都是铁哥们，这保证了不管他怎么做，法国都不会轻易批评他。

靠法国可以保证政治稳固，却无法保证资金充足。于是博卡萨转向了东方阵营，捞取援助。当然这钱还是不够用，于是博卡萨盯上了财大气粗的阿拉伯国家。他甚至皈依了伊斯兰教，并和利比亚的卡扎菲打成一片。为了表现自己是虔诚的伊斯兰教徒，博卡萨甚至规定小偷在被抓住后要割掉一只耳朵。到小偷第三次被抓住时，已经没有耳朵可割了，就砍掉一只手。

到了博卡萨统治的晚期，他突然受到法国皇帝拿破仑的启发，决定自称皇帝。他准备了昂贵的皇冠和豪华的典礼，并广发英雄帖，请全世界的领导人都来参加他的典礼。但典礼那一天，除了法国象征性地派去了部长，其他大国都没有动静。到这时，人们就已经意识到，他快撑不住了。

让法国决定放弃博卡萨的是这样一件事。1979年1月，皇帝突然命令首都的全体学生必须都购买新式校服，而校服是由博卡萨的亲信工厂生产的。这实际上又是一次腐败行为。以前人们不得不忍受，但这次因为预感到他统治不会长久了，人们决定反抗。小学生们上街游行，接着青年人因为找不到工作也开始上街游行了。

到了4月，形势恶化了。博卡萨开始逮捕学生。许多学生遭受了酷刑。据称，有的学生在监狱里遭到了殴打，有的被博卡萨本人用权杖击碎颅骨而死。

对学生施加的暴行终于让法国意识到必须放弃博卡萨了。于是，这才有了本节开头那一幕。

不过，中非的问题并不在于具体的领导人，而在于它的地理位置和资源。博卡萨可以被推翻，但是问题依旧存在。法国人可以换一个中非领导人，却无法帮助中非解决根子上的问题，也不会投入过多的资源去改善遥远国家的民生。

重新上台的达科并没有控制住局面，两年后，人们对达科再次感到失望，安德烈·科林巴将军适时地发动了政变。科林巴将军统治中非共和国达十二年之久。由于前两任都采取了集权主义的套路，科林巴将军决定反其道而行，走经济自由化之路。当然这样做的目的主要是为了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拿到援助。至于政治上，仍然是披着共和外衣的独裁制。法国人仍然是将军背后最重要的支持者。

在非洲，最大的问题是无处不在的腐败。中非共和国经过前两任总统皇帝肆无忌惮的统治，腐败更成了绝症。科林巴将军治下也无力扭转，只能随波逐流。于是，将军的亲朋好友控制了国家的经济命脉，社会问题由分配不均演变成族群斗争。到了1993年，将军在国际舆论的压力下举行了选举，他竞选失败了。继任者帕塔塞统治十年后，再次因政变被推翻。

中非共和国进入了十年轮回，每十年左右，老的领导人彻底束手无策了，就会有一个新的领导人依靠政变上台，继续尝试十年。

在新上台的弗朗索瓦·博齐泽·扬古翁达的十年“轮回”期间，中非共和国陷入了低烈度内战之中，这场战争被称为“丛林战争”。叛乱的一方为老总统帕塔塞的支持者。

到了2013年，新总统变成了老总统，再次被推翻。中非共和国又进入了下一个循环，不稳定状态持续到了今天。

在非洲，大部分国家在经过了数十年的颠簸之后，往往会找到一条弥合之路。到这时混乱也就过去了，国家将开始另一个建设时期，虽然有的建设慢一些，有的快一些，但整体而言，人民会逐渐感觉到生活水平的提高，以及生活的安定。到这时，国家才算找到了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但中非寻找的过程却更加复杂，可以作为一个特例，原因就在于这个缺乏资源、远离海洋的国家是如此封闭、隔绝于世，它没有成为一个稳定国家的资源和资本，只能依靠法国的支持勉强支撑着。从这个角度看，博卡萨的出现，也许只是非洲悲剧的一个缩影而已。

博卡萨也成了非洲统治者的一个特例样本，其余统治者，比如阿明，即便在治理上并不擅长，却依然热情地投入到黏合国家的工作中，但博卡萨的统治却很少表现出正面意义；还由于与法国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他不仅将本国折腾得底朝天，还将法国的政局搅乱，让人们看到了后殖民时期的非洲与前宗主国之间藕断丝连的关系。

阿明和博卡萨都是非洲第二代领导人里的佼佼者，但当他们面对另一个蕞尔小国的独裁者时，仍然自叹不如。但这个小国却突然间走了运，利用一种全世界都需要的资源获得那难得的发展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