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博托和卡比拉
对所有想去非洲的人来说,刚果(金)都是一个丛林式的存在。这个国家位于非洲的中部偏南,在大湖区的西侧,如同一张巨大的人脸将非洲分隔开来。
这里还是非洲最大的热带丛林区域。当人们提到非洲时,首先想到的是沙漠和草原,但这个面积比中国面积大三倍的大洲却是如此多样,并不乏如同南美洲那样的丛林地带。赤道在刚果(金)、乌干达、肯尼亚一带穿过。这些国家中,其余的地方都处于东非高原上。由于海拔高,气候温和,即便站在赤道上,也感受不到热浪袭来。只有西部的刚果(金)由于地势降低,形成了热带气候。这里丛林密布,水网交织,一直是外来人口的禁区。直到19世纪末,才由美国的探险家斯坦利探出了究竟,并帮比利时把这块区域收入囊中。
比利时人撤退后,比属刚果经过了短暂的卢蒙巴时代,在混乱中落入独裁者蒙博托之手。蒙博托的统治从1965年持续到1997年才告结束,他将国名从刚果改为了扎伊尔。因此,这个时代也被称为“扎伊尔时代”。
在所有非洲国家中,由于整合时间最短,地域最多样化,扎伊尔属于政治最不完善的国家之一。比利时人进入该地区之前,这里一直是比较松散的部落,没有形成统一中央政府的传统。比利时人靠强权将这个庞大的区域捏合在了一起,当他们离开后,这片土地的离心力远大于向心力。只有在蒙博托的铁腕之下,扎伊尔看上去才更像一个国家,而不是一大片松散的村庄。
但统一的代价是高昂的。蒙博托上台后以强力进行维持,不管是军阀还是政客,只要不肯听从他的号令,就会随时面临着生命危险。政治控制完成后,接着是经济控制。扎伊尔是个矿产资源特别丰富的国家,在蒙博托的努力下,几乎所有的资源都掌握在他的手中。
但奇怪的是,蒙博托执政之初,强权所带来的秩序感却是金光闪闪的。当扎伊尔不再分裂和打仗,人们开始过上正常的生活,扎伊尔的经济立刻开始好转。
国际上似乎也达成了共识,认为扎伊尔的强权好过分裂。既然这里的人教育水平如此之低、分裂倾向如此之强,看来只有强权能够防止扎伊尔崩溃了。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蒙博托如鱼得水,几乎所有的大国都在讨好般地提供帮助。他是法国人的盟友,也是美国总统的座上宾,同时在苏联也有不少朋友。当然,这些国家一方面是希望他维持地区稳定,因为扎伊尔太大了,只要它一乱套,整个非洲中部都会陷入混乱;另一方面则是盯上了扎伊尔丰富的矿产资源。蒙博托对此也心知肚明,将资源牢牢抓在手中。
蜜月期过后,问题接踵而至。虽然稳定与和平能够保证经济发展,但发展到一定程度,制度的约束就成了主要问题,从而限制了经济的进一步发展,这就到了乱套的时候了。
蒙博托在维持稳定时需要大量经费,而这些经费浪费严重,大部分都流入了围绕着他形成的小的利益集团。
小集团的抽血、政府的浪费,很快让国家财政捉襟见肘。对于民间经济的强控制,也进一步造成了民间的萧条。蒙博托统治后期,扎伊尔又回到了贫困状态,即便有工作的人,也因为通货膨胀变成了赤贫。只有围绕着蒙博托的小集团发了大财,他们将外汇转移到国外去,惠及不到本国人。小集团的成员也无法预测自己的未来,他们的命运完全看蒙博托的喜怒哀乐。
即便这时,世界上主要大国的政要仍然是蒙博托的朋友。扎伊尔政治越腐败,社会越不稳定,这些国家就越担心他一旦垮台,社会会立刻乱套,每个国家的利益都要受损。
20世纪80年代,随着国际政治气候的变化,非洲独裁国家面临着越来越大的政治压力,它们被要求改革制度,走向民主。但扎伊尔却没有受到什么压力,蒙博托继续在他的帝国里花天酒地。
如果不是蒙博托错误地参与了一场争斗,那么他很可能会一直当总统到死,而不是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踏上流亡的生涯。这场争斗就是邻国卢旺达的内战。
在卢旺达内战中,扎伊尔和法国人选择了同一条战线,即支持胡图族人。由于扎伊尔是说法语的国家,蒙博托一直把自己当作法语世界对抗英语世界的急先锋。在胡图人屠杀之初,扎伊尔和比利时、法国军队曾经一起帮助胡图人抵抗图西族武装。
到了后来,扎伊尔和比利时军队撤出,卡加梅掌权已成定局。卡加梅并没有建立一个纯粹由图西人掌握的政权,而是组织了胡图人和图西人的联合政权。胡图人在内阁中的占比甚至更高,担任总统的也是一名胡图人,卡加梅只担任副总统职位。
蒙博托继续反对新政权,向流亡的胡图人提供帮助。
当卢旺达屠杀终止后,那些杀人的胡图组织者小部分跑到了欧洲,大部分则顺着基伍湖沿岸进入了扎伊尔境内。
扎伊尔东部是世界上民族成分最复杂的地区,这里除了刚果(金)的原住民,在胡图人对图西人的历次迫害中,还有大批的图西人来到了这里落地生根。这一次,又是胡图人蜂拥而至,其中还夹杂着大量的屠杀组织者。“胡图力量”以这里为基地开始反攻卢旺达。与此同时,图西移民、原住民和胡图移民之间也不断发生摩擦。
国际社会也没有起到良好的作用。虽然联合国和国际社会没能阻止大屠杀,但当胡图人逃走后,在法国的宣传下,国际上立刻认定胡图人是受害者,他们的流亡是大规模的人道主义灾难。于是国际社会给他们送来了大批的援助物资,这些物资和援助款就成了“胡图力量”反攻的物质支撑。
随着卢旺达屠杀的真相渐渐为世界所知晓,卡加梅邀请全世界的媒体到卢旺达去,参观那装满了死人的教堂、匆匆埋葬的万人坑,法国自此变得声名狼藉,胡图人获得的援助也大幅下降。
但卡加梅发现,扎伊尔一直是胡图人最大的后台,只要胡图人在扎伊尔一天,卢旺达就没有安宁可言。更难办的是,在扎伊尔的胡图人中,大部分只是平民,他们虽然参与了屠杀,但不是组织者。到了扎伊尔境内,这些平民实际上成了屠杀组织者的盾牌,武装人员藏身于平民之中,让一切和平事业都无法展开。
与此同时,卢旺达的重建也在进行之中,卡加梅希望这些平民回到家乡,在既往不咎的政策下重新过日子。只有这样,卢旺达才能重新走入正道。图西人已经被屠杀了四分之三,胡图人占比90以上,如果一味想报复,那么只能将卢旺达拖入更深的深渊。
只要扎伊尔和胡图武装存在,卢旺达的目标就无法实现。与此同时,卢旺达的邻国乌干达的总统穆塞韦尼也同样看不起蒙博托的胡作非为。于是,卢旺达和乌干达两国联合起来,想了一个计策:在摇摇欲坠的扎伊尔培养一个代理人——卡比拉。
如果不是卢旺达和乌干达,卡比拉早已经成为历史过客,不为人所知晓,他的时代早已过去了。远在蒙博托之前的卢蒙巴危机时期,卡比拉曾经是卢蒙巴在东部的一个年轻支持者,拥有一小支武装。古巴的切·格瓦拉曾经想到刚果(金)发动革命,与卡比拉短暂共事,这次共事让格瓦拉认为卡比拉不可能成事,便心灰意冷地离开了刚果。
卡比拉作为小军阀曾经在辖区内推行过格瓦拉的那一套,结果行不通,只好靠走私度日。他结识了乌干达总统穆塞韦尼。当和卡加梅商量扶持人选时,穆塞韦尼提到了卡比拉,认为他是一个容易被控制的人。于是,这个已经退出历史进程的人又被拉回了舞台中央。
卢旺达支持卡比拉的第一目标,是与扎伊尔境内的胡图人作战,将胡图军队击溃,并把解救后的胡图平民赶回卢旺达境内。到了1996年11月,这个目标已经基本实现。胡图族武装被打得四处逃窜,数十万平民踏上了漫漫的回家之路,他们中的绝大部分将得到赦免,并开始建设新的卢旺达。
但对于扎伊尔来说,不幸的是,顽固派胡图武装失去了平民当盾牌,继续逃窜,战乱逐渐向着扎伊尔的中部和西部蔓延。此时的扎伊尔如同一栋蛀空了的房子,只要一碰就会倒塌。蒙博托还得了癌症,已经活不了多久,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巴黎治病。
卡比拉的队伍沿着巨大的刚果河,从上游向下游前进,蒙博托的部队却陷入了崩溃与哗变。1997年5月,卡比拉攻陷了扎伊尔首都金沙萨,蒙博托正式倒台,卡比拉就任新总统。他将国名从扎伊尔改成了刚果民主共和国,由于首都在金沙萨,人们简称其为刚果(金)。
与刚果(金)隔刚果河相望的是法属刚果,独立后,人们根据它的首都布拉柴维尔称之为刚果。布拉柴维尔与金沙萨只有一河之隔,河南面是金沙萨,河北面是布拉柴维尔。
就这样,在国际社会的瞠目结舌下,一个不起眼的军人在两个小国的支持下,将非洲最大的国家之一推翻了。
人们对卡比拉寄予了很高的希望,认为他得到了邻国的支持,可以控制住纷纭复杂的东部地区,建立更广泛的团结阵线,实现经济发展。
但事实上,当年的格瓦拉并没有看错人,卡比拉只是一个时代的幸运儿,面对如此庞大的国家他毫无统治能力。他无法建立一套新的官僚制度,只能在原来的制度中塞满自己人。他宣布要建设类似于中国的社会主义,却学不到建设的本质,而是将集体化和收归国有变成了中饱私囊的手段。
更致命的是,他并不想当乌干达和卢旺达的小兄弟。从国土面积上讲,刚果(金)的面积是乌干达的近十倍,是卢旺达的近百倍。卡比拉作为大国元首,却听从于两个小国的指挥,这是说不过去的。再说,作为不同的国家,其利益也是不同的,为了邻国牺牲自己国家的利益,这样的事情对本国人也无法交代。
卡比拉担任总统不久,就疏远了两位大哥。他赶走了本国军队内的卢旺达籍士兵,除了雇用一批本国人,甚至还招募了一批胡图族人。
在卡比拉“背叛”卢旺达和乌干达时,这两个国家却仍然沉浸在巨大的憧憬之中,寄希望于依靠刚果(金)的资源来发展本国经济。特别是卢旺达,由于屠杀造成的混乱,国内经济已经崩溃,需要卡比拉将刚果(金)丰富的自然资源回馈卢旺达,以帮助这个小国渡过难关。
卡比拉的做法惊醒了两国的迷梦。两国元首也拥有反制的手段,他们随即做出决定,开始支持东部的另一支力量,再次发起了对卡比拉的反叛。于是,刚刚经历了第一次内战的刚果(金)随即陷入了第二次内战。
第二次内战的破坏性更大,参与方更多。第一次内战主要是卢旺达和乌干达支持的卡比拉与蒙博托之间的较量。第二次内战,除了乌干达和卢旺达支持的新的一派之外,安哥拉和津巴布韦也参与了进来,帮助卡比拉守住政权。在乌干达一派,布隆迪为了边境的安全也参加了战争,而安哥拉一派又拉上了纳米比亚和乍得。内战变成了非洲大战,刚果(金)在蒙博托时代好不容易建立的认同感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军阀混战,内部分裂。
卢旺达和乌干达支持的武装控制了刚果(金)的东部地区,这里是矿产最丰富的地带。他们控制了黄金、钶钽铁矿、木柴、野生动物的贸易,这些资源换来的钱成了卢旺达宝贵的重建资金,也成了乌干达的发展资金。
2001年1月16日,卡比拉在官邸被他的卫兵杀害。关于他的死,仍然有太多不确定之处,人们怀疑是卢旺达指使人干的,却没有充分的证据。后来又认为是几名黎巴嫩的珠宝商人参与了其事,导致了这几名黎巴嫩人被处决。
卡比拉死后,他的儿子小卡比拉继任总统。小卡比拉比起他的父亲更加灵活,放松了一定的管制后,获得了普遍的支持。
在他的领导下,刚果(金)各个派别终于坐到了一起,成立了联合政府。外国军队也纷纷撤离,刚果(金)土地上留下了400万具尸体。
但这个脆弱的国度并没有脱离危险期。一个如此碎片化的国家能够在一套新的民主架构之下存活吗,还是必须靠铁腕来统治呢?
如果依靠铁腕,必然又走入蒙博托循环。蒙博托执政之初,依靠强权和冻结民主程序,实现了社会的稳定。但随着副作用的加大,腐败丛生,蒙博托倒台的那一天,就是刚果(金)再次陷入混乱的时刻。
但如果不依靠铁腕,这个国家是否有足够的向心力维持下去?
从现实来看,小卡比拉放松了一部分管制,但这导致刚果(金)的东部地区仍然处于事实上的分裂和低烈度的战争状态。乌干达和卢旺达的影响力仍在,大大小小的军阀也在,他们表面上承认中央政府,却是当地的土皇帝,依靠自然资源获得军费。
小卡比拉的执政期也成了问题。按照新的宪法,他只能执政到2016年年底,两届任满就到了下台的时候。但小卡比拉拒绝下台,并擅自将任期延长了两年。
比利时人离开刚果(金)时留下的烂摊子至今仍然在折磨着这个庞大却又充满离心力的国度。此刻,那位让刚果(金)人谈之色变的贪婪的比利时国王已经躺在坟墓里达一百多年,但他的幽灵仍然弥散在非洲的上空,吞噬着那里的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