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非:向左走还是向右走
比津巴布韦幸运的是:南非有一个曼德拉。
曼德拉虽然是和平的代表,但事实上,在曼德拉的政治生涯早期,也曾经尝试过武装对抗白人政权。最早时,ANC主要是一个依靠和平手段进行斗争的组织,但在看到和平手段无效之后,曼德拉开始采用一定的暴力进行反抗,这导致他在1962年以颠覆政权的罪名被捕。在狱中,他反思自己的斗争策略,开始重新拾起和平理念,这给了白人政权一个和谈的基础,双方在和平的基础上达成了共识。
与穆加贝一样,曼德拉也有他的劣势,他并不懂经济。他虽然是大学生出身,但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斗争上。对经济的管理需要经验和专门的学问,曼德拉最黄金的时代却是在牢里度过的,没有条件积累经验。
另外,曼德拉也曾经信奉计划经济,ANC曾经认为他们奋斗的目标是控制国家的经济命脉,从而达到社会的公平。如果在执政后按照这条路走下去,那么南非很可能会成为下一个津巴布韦。
可是,曼德拉却有着一项穆加贝永远不具备的品质:作为第一代领导人,他知道自己的缺点在哪儿,也知道自己的责任是作为一个和解的符号存在,至于更专业的事情,就让后人去做吧。
在这种认识的基础上,曼德拉坚持只做一届领导人,当黑人政权稳固后,就把责任交给年轻的一代,让他们去解决更多的问题。
曼德拉担任总统的四年间,主要是解决影响团结的遗留问题,而不是在经济上做太多的文章。南非黑人掌权后,最大的问题在于:如何让黑人不对白人产生太大的愤怒,以及如何让白人感到放心,不像津巴布韦的白人那样撤离、逃走,留下无法收拾的烂摊子。
要知道,南非的黑人比起津巴布韦的黑人更有资格仇恨白人。白人的生活质量已经达到了南欧的水平,但黑人却挣扎在全世界最穷的国家之列。大部分黑人还是文盲,在隔离带后面的他们眼睁睁看着白人享乐。不仅这样,白人还镇压他们任何企图逾越差距的努力,甚至不惜动用武力,发生过数次屠杀。至于虐待黑人,更是家常便饭。现在黑人成了掌权者,许多人想加倍地报复白人。如果发展到这条路上,南非占经济总量70的白人经济将迅速垮塌,南非会立刻陷入一片混乱。
甚至许多白人由于不满意前政府主动放弃政权,早就打算离开了。一旦他们离开,黑人根本没有能力让政府运转起来。
另外一个重大问题是,白人政府到最后已经山穷水尽了。这个政府早在20世纪80年代被制裁时就已经无力偿还外债,国际信用接近破产。世界虽然大力支持黑人抗白运动,可世界的资本却是更加理智的,投资者不看好黑人政权,害怕借出的钱收不回来。曼德拉政府要想持续下去,不仅要打消世界资本的顾虑,还要让世界对他们比对白人政权更加放心。曼德拉检视国库,发现只够维持三个星期的政府财政,而政府所欠的外债已经达到了150亿美元。在白人统治的最后几年,经济一直是在下滑的,南非三分之一的人口都处于失业状态。
一切都显得危在旦夕,曼德拉却将南非从悬崖边拉了回来。他使用的办法是:和解,同时承担责任。
所谓“和解”,指的是黑人与白人不管以前有什么仇恨,都必须和解。曼德拉甚至去白人统治时期最死硬的白人总理遗孀家中做客,邀请曾经暗杀他的警察头子吃饭。他要让人们知道,在他的心目中,只有和解,没有仇恨。这对于一个前暴力分子是多么困难的转变,但是他做到了。
在和解倡议之下,南非的白人虽然有流失,但大部分都留了下来。那些曾经参与镇压黑人的白人警察继续帮助黑人政权维持着秩序,他们知道时代变了,也知道这个政权是值得尝试的。
但在曼德拉的心目中,和解并不意味着不正视过去。和解,是承担责任的和解。“承担责任”,对外来说,就是黑人政府承担白人政府留下的一切外债和契约关系,让海外资本放心地继续投资南非;对内来说,就是政府承诺在保持现状的同时,要求每一个参与过冲突的人都承认自己的过错,只要承认了过错,就既往不咎。
曼德拉为此组织了一个“真相与和解委员会”,这个委员会负责调查在种族隔离时期所发生的一切暴力事件与错误政策。按照委员会的设计,一个人如果有罪过,可以向这个委员会去坦白,只要坦白过,就不再追究。但如果没有坦白,而是被调查出来,就可能遭到审判。
如果说和解是成功的,那么这个委员会则是毁誉参半的。对于黑人来说,这个委员会做得显然不够多,因为它放弃了惩罚。对于白人来说,他们本想忘掉那个时代,重新开始,只要不再提当年的事,他们会乐于成为新政权下的好公民,这种翻旧账的行为让他们心里感到不舒服、不放心。
但如果从中立角度看,设立这个委员会可能是唯一奏效的方法。如果没有委员会,黑人情绪得不到释放,很可能会产生更加极端的暴力情绪。委员会虽然让白人感到受了伤害,许多人认为这实际上是揭开了白人政权的伤疤,让黑人更加仇视白人,但实际上却可能起到了保护白人的作用。
另外,委员会不仅针对白人,也针对黑人游击队,甚至曼德拉的副手姆贝基都因为参与暴力活动而受到调查,ANC的其他领导人也受到过指控。只是由于阻力重重,姆贝基拒绝配合,最终不了了之。
调查进行过程中,一小部分白人离开了南非。在独立的前十五年,大约有20的白人选择了离去,他们在澳大利亚、新西兰、北美、英国等地重新定居,这可能是政权转变必须付出的代价,差别只是程度上的轻重,却无法完全避免。
到曼德拉离职时,至少人们认为南非已经超出了预期,一个废除了种族隔离制度的黑人政府能够持续存在,虽然它在某种程度上有退化,但顽强地度过了最初的艰难时刻。
曼德拉不恋栈的举动还为南非树立了一个标杆。正因为他适时地离开了,没有企图长期待在总统的职位上,这让人们更加把他当作种族和解的象征,并真诚地相信和解是可能的,权力并不是唯一的选择。一旦现实中遇到了问题,人们就会想到他,将他变成一种精神激励,告诉自己不要轻易放弃理想。
客观地说,曼德拉如果继续留在台上,的确会面对更多的质疑。他没有办法讨好每一个人,他的政策也会举步维艰。
曼德拉曾经是一个社会主义者,但他实行的政策是资本主义的,更强调自由化,尊重白人的大资本,不触动现有格局。
但这个政策带来的最大问题是,南非黑人地位的改善进展得太缓慢了。白人虽然走了一批,但剩下的仍然处于优势地位。在ANC内部也出现了一批黑人中坚,由于靠近政权,他们已经发了财。但是对于大部分黑人来说,他们虽然有了一定的政治权利,但经济权利却没有太多改变。他们不会长期满足于这样的地位,如果政府不提供帮助,他们就要自己去拿。
南非政府面临着与津巴布韦一样的困境:如果维持现状,那么贫困黑人迟早要用武力抢夺白人的财产;如果政府利用政策扶持黑人,又存在一个度的问题,把握不好度,就会造成对白人的打压,让白人流失更加严重,从而让经济垮台。
穆加贝就是因为没有处理好度,一开始过于强调维持现状,后来又想迅速改变,变成了剥夺白人的财产,津巴布韦也因此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曼德拉不懂经济,显然不适合完成这样的任务。他下台后,将任务留给了继任者姆贝基。姆贝基能够完成吗?
与前任在经济上以稳定为目标不同,姆贝基在经济上的政策是“公平”。所谓“公平”,指的是让黑人享有与白人同等的经济地位。这是南非政府正视黑人经济地位低下的开始。
姆贝基推出的计划叫“黑人经济救助计划”。计划本身是要给黑人提供平等的教育、职业培训和工作机会。计划提出了许多量化目标,比如黑人开设企业数量、小企业雇佣黑人人数等。他希望通过这样的做法,让黑人能够迅速参与到企业之中。
姆贝基的做法对黑人是有帮助的,但并非没有副作用。
对白人来说,政府的倾斜政策让白人处于不利的地位。以前企业雇佣工人只考虑技能,现在必须考虑肤色,由于掺杂了其他因素,使得企业反而失去了自主权。
对于黑人来说,政府扶持他们的举动也没有带来平等。由于政府掌握了太多的资源分配权,它总是倾向于分配给熟人和关系户,一批黑人巨富大都是和政府有瓜葛的人,大多数黑人仍然贫穷,享受不到当家做主的好处。
由于政府过多地干涉了企业的经营,南非经济又出现了收缩,经济困难让大部分黑人的生活质量没有改善,反而下降了。
在姆贝基时代,曼德拉时期培养的乐观情绪已经逐渐消散,人们讨论的不再是明天,而是今天的不平等和腐败。ANC的高官几乎都涉及腐败,其中包括总统姆贝基、副总统祖马。
南非还成了世界上最排外的国家之一。在历史上,南非一直是一个移民目标国,虽然白人政权实行种族隔离政策,但由于这里经济发展迅速,总是能吸引非洲其他地区的黑人前往。
到了黑人政权时期,虽然白人在离开南非,但许多国家的黑人却希望到这里生活。最典型的是津巴布韦,津巴布韦曾经也是黑人向往之地,但随着穆加贝改革引起的混乱,大量的黑人逃离了津巴布韦前往南非。此外,卢旺达、布隆迪和刚果(金)等国的历次混乱都造成了大批难民逃往南非。
但黑人掌权后,南非却突然不欢迎难民了。这并不是政府的政策,而是民间的情绪。黑人当家做主后,立刻将狭隘的一面表现了出来,他们不断地歧视移民和难民,制造摩擦,甚至发生过数次针对难民的骚乱。
他们之所以歧视难民,与国内经济徘徊不前、失业率居高不下有关。而经济问题归根结底,仍然是经济地位不平等引起的。要解决平等问题,势必影响稳定,要维持稳定,黑人的平等问题又会拖下去,到了黑人等不及的那一天,就会发生意外。
姆贝基没有解决黑人平等问题。他的政策毁誉参半,2009年,他被副总统祖马取代了。
然而在祖马时代,行政和社会的退化现象并没有解决。事实上,大家已经看清楚了,南非的问题在于:一方面,黑人正在提高自己的治理水平,但要完全达到以前白人的行政水平,还需要一个较为漫长的过程;另一方面,由于治理带来的问题,南非社会和经济都在缓慢地出现退化。现在的问题是,要在南非社会完全退化之前,让黑人的治理能力提高到足以应付局面的水平。这就像是一场比赛,到底是退化占了上风,还是治理能力的提高占了上风,就决定了南非问题未来的走向。
在祖马时代,一个新的现象正在出现。一个叫“民主联盟”的党派已经取代了原来白人的国民党,成长为南非的第二大党派。与传统的国民党和ANC不同,“民主联盟”的支持者虽然主要是白人,但同样也有不少黑人支持。可以说,“民主联盟”正在成长为一个跨越种族的党派。
在经过了多年的黑人政党ANC掌权之后,人们意识到,问题已经不纯粹是黑白肤色问题,而是经济问题。在经济问题面前,所有肤色的人都是平等的。“民主联盟”要求民主、政治透明,这不只是白人的呼声,也是一部分黑人的呼声。
这个跨种族政党还很孱弱,只能获得超过20的选票,ANC的选票始终保持在60以上。但对于南非而言,这意味着一种新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就是:当人们还在纠缠于黑白肤色的问题时,新成长起来的黑人精英已经足够强大,能够抵御群氓政治的进攻,提出更加成熟的议题来取代种族问题了。
如果南非能够继续保持相对稳定,时间长到足够淡化黑白对立的情绪,让黑人成长起来,在经济上获得一定的满足,那么南非将摆脱类似于津巴布韦的困境。
如果没有等到这一天,经济发展缓慢,黑人精英成长不足,最终群众的敌对情绪压过了理智,那么很可能津巴布韦的命运将在南非重演。
2017年12月,丑闻缠身的祖马终于辞去了ANC主席职务。他打算让他的前妻德拉米尼竞选主席,从而在2019年继任成为南非总统。但不幸的是,在当月的非国大主席选举中,祖马力挺的德拉米尼败给了商人拉马福萨。
拉马福萨曾经是ANC中坚,后来借助姆贝基的黑人救助计划成了矿业大亨、黑人首富,也是现政策的得益人。但他本人坚持经济至上,同时大力提倡反腐,人们觉得不缺钱的他应该比前几任总统干净一些,这对于南非的行政能力提高是好事。
从现在的情况看,南非的经济出现了严重的退化,但新的融合正在形成,新的更加具备现代知识的领袖还在成长,到底谁的速度快,世界有乐观的依据,但也要警惕悲剧的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