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何去何从这确是个问题（1）
重溪那一夜夜风里荡漾着酒香，间有山歌的哼唱和时高时低的呼噜声。
屋里一盏灯亮着，方志敏就坐在灯下，灯花一跳一跳的，方志敏的脸随了灯光也那么闪烁不定的样子。
小八没吭声，就歪在屋角，看上去像睡了，可他没睡，警卫员负责着首长的安全，他不能有丝毫松懈。这些日子他老觉得不对劲儿，但也说不上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一切都似乎很好。秋天日头红红火火，田里收了秋，各家都殷实。说是敌人重兵围逼，可队伍打了几个扎实的硬仗，拿下浮梁的几个镇，直逼景德镇。今天，老红十军又回了重溪，老红十军是红七军团的前身，官兵中大多是这一带的子弟。这么一来，闽浙赣可谓兵强马壮了，但首长却犯心事了。
首长脸不阴眉不皱，但小八却知道首长心里着急。
知道又怎样？知道了小八也帮不上忙。
那灯没了油，灯花忽闪了几下，倏地灭了。小八没起身加油。他想：看你还熬夜，灯都熬不起了你还熬？他觉得这么着，首长不得不睡去。首长自己加不了油，那些洋油让小八搁在个隐秘地方。他似乎知道今晚会有这么档子事发生，早早地把那些东西藏了。
可首长没动弹，也没喊小八。首长划着根火柴，点的不是灯，是嘴边的一支烟。小八眯了眼看去，黑暗里那团暗红烟头明明灭灭，首长那张脸也因了烟头的明灭在黑暗里隐现，烟雾很快缭绕其间，把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弄得捉摸不定。鬼哟，小八想，首长是不抽烟的，他哪儿弄来的烟？
方志敏心事重重。
几乎是与红七军团会师的同时，方志敏得到了中央红军离开苏区的重大消息。这消息，目前只有他们很少的几个人知道。消息来得有些突然，起初他们还不相信，虽说数月来战事于红军不利，敌数路大军直逼瑞金，筠门岭被占，广昌失守，苏区几扇大门都被强敌攻破，门户大开，红军地盘受到空前威胁。但谁也没想到主力会突然做出这么个决定，说走就走了。惊天动地。谁听了这消息都不由得心里跳了那么一下。方志敏不仅只跳了一下，他的心像水潭里被人掀下去块大石，轰隆隆的一阵，然后是波回浪涌。
他手里捏着几年来多少条命换来的一个根据地，手里握着几十万人的命呀！
主力远走，苏区实际很快就会成了个屠场。百姓怎么办？部队怎么办？
如果是过去，情况就简单一些，化整为零进山打游击去。低潮困难的时候不是没有过，远的一九二七年的事不说了，老蒋翻脸，拿共产党人大开杀戒。汪精卫驱共清共，不让共产党人有立足之地。南北军阀联合了身前身后，向共产党人下黑手……那些就不说了，单说这几年的“围剿”，三番五次，隔三岔五的。石过刀，草过火，可并没有把红军怎么样了，再困难也熬过来了！
但这一回不行，红十军团的任务摆在那儿。军令如山，那是没商量的事情。虽说中央红军的主力已经开始转移，但红十军团的任务没有变，似乎更应该坚定执行。
部队的任务就是四个字，调动牵制，怎么能化整为零，怎么能隐身暗处？恰恰相反，要做的是把有限的力量聚集起来，往江浙一带老蒋的腹地去，吸引敌人的主力。要的就是往明处高处走，张扬了让其追打。这个任务似乎有些荒唐，南方的革命正处于低潮，国民党数十万精锐正在全力寻找红军主力进行决战。可是上头却命令东南仅有的两大红军主力编成一个军团，而且全部撒出闽浙赣苏区，集中到皖南打运动战，这极有全军覆没的可能。
他怎么能睡得着？！他想着那些事，心里一团乱麻搅着，理不出个头绪。
实在不行了，心里就跳出那句话：大不了就是一死。
就那会儿他已经想到死，所以，数月后他被敌人掳获，脸上丝毫看不出沮丧，一副大义凛然模样。就是到死，他一直从容平静，让许多的人为之动容。
他想：明天开个会吧，就明天，走还是留，让大家决定。
何去何从这确是个问题。他想。
他把那支烟吸完，横在床上睡去。
屋子很小，几个男人坐在那，脸色阴沉。一屋子的烟，云里雾里的。几张黧黑的面孔像大水里的枯木，在烟雾里时显时没。
曾洪易坐在角落里，以往他总爱坐在中心地方，这和他随军中央代表的身份相符，虽说有军团长和政委，但决策由三人小组负责，因此党代表该是最高首长。从瑞金到重溪，才几个月就有了变化。他把自己搁在了不起眼的地方，发言次数和长度一次次减少。能不说话时尽量不说。从瑞金出发时不这样，那时他似乎像一个发令的机器，总不断地给队伍下着命令。军团长和政委有时意见不一致，那曾洪易的话自然就一言九鼎了，他说，好，打吧，就打了。结果可想而知。他不是太懂军事，学生时参加了组织，不久任社会主义青年团南昌地委书记，然后就去了苏联，一待就是五年，回来后被任以要职，派来赣东北做中央代表，和对座的那个叫方志敏的人一起共过事。那时候抱负大了，从共产国际上学了一套，人年轻，二十啷当年纪，一腔热血，何况在党内握实权的大多都是他们这批留俄派，互相提携，互为靠山。照理说来有什么事办不成？
不想却事事不如人意，人家不信你那一套，你弄就是，一弄总坏事情，总觉得那些笑脸后面有种东西深不可测。他们一腔的热情，可总是遇来冷水。怎么会不行？人家那边不就是这么干的？人家那边也是这么教我们的。人家不是干得好好的？千里迢迢送我们去那老远的地方学什么？苏俄能做成的事在中国就行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