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匣子枪也没办法问出名堂（1）
曾洪易此刻坐在一眼水塘前，警卫员说：“首长，塘边风大，你到屋里待去。”他看了一眼那“屋”，实际是乱石垒的一座土庙，很久没人光顾了，破败得没了门没了窗，且塌了半边墙。在“屋”里其实不会比在这地方好到哪儿去，又不能生火，生火要起烟，烟一起招人眼目，不管你山高坳险林深草密，老远就能看见。再说看着那些凌乱的石头心里更加鹜乱，人要是心烦，那天冷就更觉冰寒雪冷，天热就更觉酷热难当。
他想，还不如坐在这地方好些。他看着塘里浅浅的一汪残水，早晨还蒙有一层薄冰，现在日头起来天暖和些冰就融去，水里现出一些残荷枯叶，几片冻得奄奄一息的漂萍躲在池塘一角的石头缝隙里。
“我看天要下雪了。”曾洪易嘴里跳出这么一句来。
年轻的警卫看了看天：“也许吧。”
“不是也许，怎么是也许？”
年轻的警卫奇怪首长的固执，他往山崖那边看了一眼，看见几个人猫着腰往这边走来。他说：“你看，贺师长他们都来了。”
曾洪易还看着那几片苟延残喘的浮萍，他没有移动视线。
“挨不了几天的。”
“什么？”
“我说天要下雪，大雪封山，那几片东西能挺下去？”曾洪易说。
警卫觉得今天首长有些怪，老叨叨什么雪不雪的，又不是没经过雪天，这大山里哪年的冬天不是大雪封山？还专注于浮萍，你管那东西？要管的事多哩，看你一直愁眉不展的，心里的事一定堆成了草垛，你还顾得了管那么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几个男人蜷缩在那间“屋子”里。老七弄了只火笼，鬼知道他还从哪儿弄了些炭来。他把那些炭弄燃，几个人团身蹲在火笼上，立刻感觉到了一些热乎。可他们脸上呈现出疲惫，他们是曾洪易的干将，留守师的师长还有另几支游击大队的大队长。
大家一直看着曾洪易的脸，等着这位新任的闽浙赣省委书记和军区政委开口说话。不是说叫大家来有要事商量？怎么半天没听他说个什么？眉脸不舒展，像人借了他的米谷还的是碎糠。
“你们说我老曾是怕死的人吗？”曾洪易在沉默之后突然这么说。
大家看着他，一脸的疑惑。说什么怕死不怕死的事？为什么扯到这事儿？
“老七你说说？”曾洪易说。
老七看看大家，摇着头。
曾洪易说：“那一年你跟我去宁墟，几个民团将我绑了，往我袄子里塞了块石头，他们要把我往河里扔……”
老七点着头。
“我吭声了没有？我皱眉了没有？”
老七点着头。
“就是，我眼不眨眉不皱，我说你们扔你们扔去，我曾洪易是条汉子，汉子有汉子的样样……”
老七说：“你是那么说的。”
“就是嘛，我曾洪易怕死就不到队伍里来了。有那么几回，一只脚都跨进阎王殿了，我说这没什么，砍头只当风吹帽……”
有人挺不住了，说：“曾代表，我们冒险受冻地走那么老远的路到这儿来，你跟我们说的就是这事儿？”
曾洪易笑笑：“当然不是，我只是先表明一下态度。有些事非说不可的，这很重要，你们待会儿就知道这很重要了。”
大家等着，曾洪易咳了一声道：“派出去探消息的人回来了，一切正如我当初所估计的那样，苏维埃陷入前所未有的低潮……”
“老蒋集中了皖赣浙三省兵力达十余万人，将我红十军团主力层层包围在皖赣边界不大的一片地带，情形十分危急……”他说。
“哦嗬哦嗬。”他怪怪地又咳了两声。
“留得青山在嘛，还怕没柴烧？你们说是吧？”他莫名其妙地扯出这话，大家愣眼看着他。
“你们说你们说。”
陈阿大说：“曾代表，你叫我们说什么？”
曾洪易说：“我这几天老在想着这件事，我们下一步该如何走。想来想去，还是化整为零的好。”
“我就这么个意见，你们有什么想法就说说，非常时期，大家的意见很重要。”他说。
“三个臭皮匠，顶过一个诸葛亮，群众的智慧高于天……”他说。
“好了好了，我不废话了，你们看谁先说说？”他说。
“我说说。”陈阿大把手从屁股底下拿了出来，一边搓着一边说：“是这样，过去我们就是这么做的，敌强我弱，不能用鸡蛋碰石头，鸡蛋碰石头那是自找灭亡。”
“说说，你们都说说。”曾洪易似乎很满意，他那么说着。
“好了好了，大家没什么说的我就宣布这个决定了，这决定也不是我一个人做的，是上头的意思。”曾洪易有些急不可耐，有人看出这一点，几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
“现在上头要求我们认清形势，采取灵活的方式保持有生力量，省委决定就把队伍化整为零。”
“到山里打游击去？”
“不！大家回家。”
“回家？”
“是暂时回家……”曾洪易把那只火笼从大家的屁股下拽了出来，“这儿有火没？看过去像没有吧？哪儿有火？没有。”
大家看着他，想不出他怎么又扯上了火笼，事情跟火笼有什么关系呢？
曾洪易很早就做过学生工作，他很有耐心。他拈起根柴枝在那些灰里拨了拨，拨出一些火星来，“看见没，我们的人回家就像炭火藏在热灰里，表面看有火没，没有，是一摊灰哩，可灰下面就藏有火种，只要有柴有炭有能烧燃的东西就又能有火。”
贺师长把手里的烟头丢出老远，他也像曾洪易那么咳了两声，曾洪易立刻警觉了起来，他知道贺师长出身行伍，烟筒子一个，说话不遮不掩，有时让人下不了台。他想用眼睛给贺师长一点提醒，可很快发现一切都是徒劳，姓贺的根本不看他的眼睛，他不看任何人，只看着他刚刚丢了的那颗烟头，“鸡蛋是不能碰石头，可谁是鸡蛋？人少就是鸡蛋？兵强马壮人多势众那就是石头了吗？”贺师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