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血战(2) 再这么下去就要弹尽粮绝了。
事实上他们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他们想到突围。
可是找哪儿为突破口呢?
他们就聚在一起开了个紧急会议。他们说来讲去的也没想出个眉目,敌情很复杂,派出去的侦察兵大概都遭遇了不测没见回来。
寻淮洲问刘畴西要了根烟,猛几口抽完了,说:“王耀武补充旅这个先遣团我看是疯了,得给它来一下狠的,打蛇打七寸,我看这个团就是他们的七寸。”
大家看着他。
“我带一个团去,我带人去狠狠给他一下。我就不信!”他说。
“我先杀开一条血路,把敌人引过来,你们趁机突围。”他说。
“只有这样了,没什么可说的了!”他这么说。
大家没说什么,寻淮洲说得对,只有这样了,别无选择。
乐少华也把手里那截烟头扔了,说:“寻师长,我和你一起去!”
寻淮洲感激地看了乐少华一眼,他有些激动。几个月前他们从瑞金一路打到赣东北,一个是军团长,一个是军团政委,可有时因意见不一致,发生了一些争吵。寻淮洲没想到这时候乐少华会站出来要求和自己在一起。
难道他不知道那会是个什么结局?他知道的,那必死无疑。寻淮洲这么想。
有去无回的呀。他想。
他们笑着互相看了看对方,然后握了一下手,就这一下,千言万语都在其中了,他们没再说什么,然后就带着队伍下了那道坡。
战斗打得很激烈,那时候寻淮洲冲在最前面。
几十年后谢在伙说:“我一直不明白,他老叨叨那几句。”
“他老说我有责任我也有责任的呀。”谢在伙说。
谢在伙给他送吃食来,战火硝烟里,伙食没什么讲究,再说讲究也讲究不起来,队伍没了粮草,已经几天没东西落肚了。天晓得谢在伙从哪儿弄来几颗薯,煨了。交火的间隙,他从热灰里扒出那两个薯,薯很烫,他不得不在两只手里倒来倒去的,一边往寻淮洲那边摸去。“军团长军团长!”他喊。从瑞金出发时谢在伙就跟了寻淮洲,那时寻淮洲是红七军团的军团长,谢在伙叫惯了,他改不了口,也许能改,可谢在伙故意那么叫。
他摸到那个洞口。他给找的一个洞子,是山崖窝进去的一截,里面几块乱石堆垒,有一些能容身的缝隙,谢在伙把首长安排在那儿。是腊月天气了,二九三九,冻死老狗,何况是在荒山野地?这里至少能避避风,烧一堆炭火,多少能暖暖身子。
那边应了一声,谢在伙摸进洞子,看见寻淮洲坐在那,炭火只存了些余烬,偶露出的暗火微火像层薄冰,固执地冻在寻淮洲的额头和肩上。
“是在伙呀,找我什么事?”寻淮洲没有回头,他像是在想事。
谢在伙想,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可看看手里的东西,就不那么想了。民以食为天,还有比天大的事吗?
他把那两颗烤薯递了过去。他听到寻淮洲说:“这事呀,啊哈,在伙你可真有本事,这荒凉地方哪儿找来这东西?”说着,把一颗塞还给谢在伙。
后来他就听到寻淮洲很响的咀嚼声。那声音在静寂的冬夜充满了诱惑。
“你吃呀!”他听得寻淮洲说。
他也吃了起来,他觉得烤薯的清香像一片花样开在他的嘴里。他嚼着,却有些后悔起来:我怎么就放进嘴里了呢?我分明想拒绝的,这可是给首长弄的呀,他是队伍里的魂,没什么都不能没了魂哪,这节骨眼上更是少不得他呀,你谢在伙死十个八个的不重要,首长要饿出个三长两短呢?他悔断肠了,他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他偷偷地把半块薯藏了起来,一边故意用嘴弄出很响的咀嚼声,像是他真把那颗薯嚼进肚腹里了一样。
“在伙,我正要找你,你来,坐这儿我跟你说个事。”
谢在伙就坐到了寻淮洲的身边。
“一个巴掌拍不响。”寻淮洲说的是这么一句。
谢在伙愣了,他不明白寻淮洲怎么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
他含糊地“嗯”了一声。他想首长一个人坐在这儿难道想巴掌不巴掌的事?后来他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后来是天亮以后的事。
“迟早有这么一天的,人都有这一天……”寻淮洲说。
同样是天亮后谢在伙才明白首长是说人迟早有的是一死,后来他悔死了,他想他能不让首长那么的,他也许能救首长一命。他想,要是那天早上死的是自己而活下来的是寻淮洲,几十年后会是什么情形呢?几十年里他也老想着这件事。可当时他一点儿没听出来,他一点儿不知道情形会那么严重。
他和首长在那个冬夜平静地说着话。
“仗是不能这么打的,队伍现在这么个样子我也有责任。”
“不想那些事了不想那些事了。”谢在伙说。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是吧?”
“那是!”谢在伙说。
“我为什么不那么做呢?”
谢在伙糊涂了,他想,怎么扯起这些?这扯的是些什么?可他没问,他不好问。可他也没法回答,他在黑暗里张着眼窝。
“我们尽力了,我们尽力了是不?”
“那是那是!”谢在伙说。他想,接下来我该劝首长眯一下,趁了这难得的一点安宁时间眯一下。
“这个国家呀……”他听到寻淮洲最后吐出那几个字,语气里满是感慨。
谢在伙没说睡不睡的事,因为他看见寻淮洲说完那几个字就歪在那儿了,他想瞌睡到底扛不住的呀,连了几天没好好睡了,你就是块铁也不行。说着自己也漫上困倦,长长地扯一个哈欠,就歪身的刹那,他像是猛想起什么事来,把身上那袄子脱下来盖在寻淮洲的身上,一阵冷风吹进来,他打一个战又打一个战,牙齿咯咯响着。他把自己往那堆热灰靠近了些。
他想,也好,这么着我就没瞌睡了,睡了要有敌人摸来了怎么办?我得想着首长的安全。他把那双眼睁着睁着就恨不得找两根柴棍将它们撑起来。
后来他就没法想柴棍什么的了,后来他就软绵了,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摊糊糊。再后来他就听到一阵激烈枪声,他翻身,发现那石头缝隙叫人从外用石头堵了个严严实实,他喊着叫着猛力地掀着,受伤的那只胳膊吃不上力,他弄不动。他想得花些时间。
他到底没弄了,因为他听到外面敌人搜山的喊叫声。
他知道那是寻淮洲为了保护他而将他堵在那儿的。他还发现身边有一盒洋火两块光洋,都是寻淮洲留给他的。
还有的就是手里的那半截煨薯,他看着那团黑糊东西,哭了。
但谢在伙不知道的是寻淮洲根本没睡,在天欲亮不亮的时候,寻淮洲把营团干部叫拢来,做了最后一次部署。
“给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打他狗娘养的!”他说。
“只有这样了,大家集中火力打,我说过,那是他们的七寸,狠狠打一下,打不死也让他们蒙头转向,把敌人引向这边来,主力就有机会和时间突围了。”他说。
“乐政委你说呢?你的意见如何?”他说。
乐少华说:“很好!”他没有多说什么,可寻淮洲已经是热泪盈眶。那些日子里,他就期望能听到乐少华这么一句话,可红七军团从瑞金到福建,又从福建到浙江安徽再而江西,转战数月,很少听得到乐少华说这么两个字,一个军团长一个军团政委,如果能步调一致,红七军团应该不会是后来的那个样子。
他握住了乐少华的手,捏了一下又捏了一下。
然后发出了冲锋的命令。
枪一响,他就跳了起来,事情没像谢在伙说的那样有人扯寻师长,但师长的眼睛确是红红的像两团火。他不是杀红了眼,是成仙成神了,这是刘江来十几年后告诉谢在伙的。
刘江来说:“寻师长跳了起来一挥匣子,就冲了过去,大家都跟了冲。”
刘江来说:“师长冲在最前面,他像是疯了,一梭子机关枪就扫了过来,师长的肚子上立马有了几个洞洞。”
刘江来说:“杀红眼睛的是我们,士兵们不顾一切往前冲。”
刘江来说:“后来政委乐少华胸部也中了枪。那时候满山都是人,分不清敌我,我们几个赶忙架了乐政委走。没想到他会举了枪往自己脑门扣了一枪,谁会想到他会对自己扣火?”
刘江来说:“我只有背了乐政委没头没脑地往外冲,我没想到我们命大,竟然能冲出那地方。”
“做梦一样做梦一样嘞!”他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