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端阳(1)
端阳的前一天,整个看守所都飘着一种糯粽的清香。王玉琴在灶间熬煮着那锅糯粽,一脸的神圣。
胡逸民穿过那浸润了糯香的院子,找到凌凤梧。他跟凌凤梧说:“给大家加几个菜,钱我付。”他没说我请客,以往他总要大声大气地说我请客,这回他没说。
每到年节边上,胡逸民总要花些钱。胡的动机很复杂,他要显出他的义气,更重要的是显示出他的阔气,也许什么都不为,他本身就是这么个性格的人。
这很难说。
胡逸民还叫来个剃头师傅,囚徒们多是蓬头垢面,每到年节胡逸民总要叫剃头师傅来给大家剃头修脸。总得有个好颜面,总归是过年过节。富人过节穷人也要过节,就是死囚也要过年过节的呀。他们其实更注重过年过节。啊,又过了个春节,又活了一年,又过了个端阳中秋,啊哈,活一天是一天。他们就是这么想的。所以,他们也想有个好模样过年过节。
其实看守所里平常的洗理开支也多是胡逸民出的,胡逸民说我给那姓蒋的提议过的,模范监狱该有模范监狱的样子,犯人颜面邋遢看去一群魍魉鬼魅谈得上模范?
胡逸民说:“他不出钱我出!”
他说:“还提什么新生活运动?运动个鬼。连这都做不到,什么新生活嘛!”
他总是骂骂咧咧的,骂南京方面,骂那些昏庸的军政官僚,还骂蒋介石,出语震惊四座。何止是震惊,眼珠仁儿都让他吓得从眼窝里要掉出来。但后来就习惯了,姓胡的说了就说了,好像也没事,依然还住优待室,依然得到优待照顾,更没有把他拉出去吃炮子挨大刀。依然坐在牢里就像做官样威风,吆五喝六,趾高气扬。
鬼知道这是怎么了。后来胡逸民再那么骂咧咧时,旁人全当他脑壳里的几根筋乱了。癫子哩,时好时坏的一个癫子。旁人就那么想,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那一天,囚徒们的乱发随风飞扬,正是阳春季节,不远处百花洲上的花绽放了各自的颜色。剃刀在阳光里跳着光亮,在剃头师傅游走的两只手里,那些囚徒颜面一新。
娄梦侠不肯让师傅动他的那颗头。凌凤梧说过节了,你把头发胡须弄弄。娄梦侠嗤地笑了一下。凌凤梧说你看都弄了,弄个头发有什么?他心里很不明白,这个共产党人很顽强,可在一些琐事上也很固执,比如绝食,比如生了病拒绝和医官合作。这个姓娄的共产党人把这些当作了斗争手段。那不是和自己过不去?和自己过不去有什么意义?还不是苦了自己?还不是自己受罪?
娄梦侠不相信,他真的往四下里看了看。果然看见一个个头脸一新的样子。
你们弄你们弄,我不弄。他想。
他看见方志敏了,方志敏是这里关着的共产党里级别最高的干部,可方志敏也把那颗头修饰了一下,穿着整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和人打着招呼。不知怎么,娄梦侠觉着有些刺眼。
那天他阴沉着脸。
胡海说:“梦侠,要过节了,你怎么一脸的不高兴?”
“我看见方志敏也把头剃了。”
“剃了是剃了,这有什么?”
“你不觉得这不妥?”
胡海想了想,他没想出什么不妥的地方。他摇了摇头。
“这是敌人的阴谋。”娄梦侠说。
“我看不出,钱是永一先生出的。”胡海说。
“那个家伙我看也不是好东西,整天怪怪的,口无遮拦,可他还受着优待,你不觉得奇怪?”
“是有些怪。”
“那就是啰。你能看出他是什么身份?我一直在注意他,可到现在我也看不出他到底是干什么的,这让人不得不多几个心眼不是?”
“我看没什么。”
“你不能这么说是吧,我是搞保卫工作的,以前有人说我们都是狗鼻子,我说我们确是狗鼻子,闻闻我就能闻出不对头的味儿来。”
胡海摇了摇头。
“你看你摇头。”
胡海笑了,“你说胡永一是特务?你说他是他们有意安排进来的?”
“我看像。”
胡海又笑了,这笑声让娄梦侠有些难受。
“我想没这么笨的特务,把这一切暴露了,我看不是,我看他就这么个人。你们搞保卫的同志容易疑心,方志敏他就那么容易上当?你也不想想。”胡海说。
不管怎么,娄梦侠总是不能接受那种现实,百分之百的马列主义,应该拒绝一切污泥浊水,胡逸民那么个人,看去神气活现,趾高气扬。你看他那模样做派,你听他那语调声音,哪一点和正派人联系得上?即使他真的和蒋介石过不去,也不代表他和我们是同一路人。
剃头师傅来到他那间监室。
“哎哎,该你了就你了。”师傅说。
“我不剃!”娄梦侠很坚决地说。
剃头师傅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他想,这后生在和谁怄气呢?过节哩,一头的乱发不好好理理。
我自己弄。娄梦侠那么想。
娄梦侠那天晚上把那头长发好好地洗了个干净,将下巴上胡须也弄个顺畅。他向凌凤梧要了半块肥皂,他洗得很仔细。然后穿着那身破旧却整齐干净的大衣,那件大衣有两处破损还掉了一颗扣子,所以他还向看守所长要了一根针和一颗纽扣。肥皂和针线是看守所长那位太太送来的,那女人一脸的仁慈,细声细气地对他说:“后生,衣服我帮你缝吧。”他坚定地摇着头,他说:“我行的。”他想,他就是要自己把自己弄得熨帖整齐,他就不相信他那么就不能显出应有的模样来,他想他照样可以过个好节。他二十多岁的年纪,才从苏联回到国内,是新近派去中央苏区做保卫工作,半路上叫敌人给抓了的。命运对他有些不公,他曾经有过许多理想,一路上他都憧憬着,他想他去了那地方会有一番事业。在上海时组织上给他粗略地讲了苏区的一些情况,革命正处于低潮,敌人对苏区的围剿一轮比一轮厉害。他想,那正要充实新的力量,那更需要我这样的人去。他没想到事情的结果是这样。壮志未酬哇,身陷牢狱空有一腔抱负。他就越发想努力和敌人做最后的斗争。他目光里满是激昂,从容镇定,嬉笑怒骂,拒绝回答一切问题。
他说:“你们就当我是死人吧,我从一开始就准备了赴难就义的。”
他说:“就是粉身碎骨,也应该轰轰烈烈。”
他说:“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敌人对他严刑拷打,可他无比英勇。真正的革命者是有气节的,他得体现出这种气节来。从一开始他就一直有着一种大义凛然的气概。这是我眼下斗争的唯一方式了。他想。
娄梦侠就是那么想的,他想他是个坚定的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他得跟那拨人不一样。他得以他这种唯一也是独特的方式与敌人斗争到最后一分钟。除了监狱里的牢饭和分发的必要日用品,还有就是用自带的一点钱偶尔买一包两包的纸烟及一瓶酒,他拒绝一切。他觉得任何特殊都含有敌人的阴谋,接受了就是一种妥协。他没有接受胡逸民的衣服,仍然穿着入狱时的那套西装,他是个喜欢穿西服的革命者,以往他总把一切弄得细致入微有条不紊。破旧的西服皱里巴叽的早已失去那种风采,可他仍然尽可能地弄得更整齐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