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到底弄到了一艘汽艇
王世英现在变了一种样子,你不仔细认还一下子认不出来。身边的张庆炎也一样。他们头上扎了一方头巾,腰间还系了一根长巾。他们把西装脱了,换了身黑布灯笼裤,光着上身。他们把头发剃了,蓄了一种很特殊的胡须。
现在他们看上去像是船家的人,是被在帮的众人唤作舵爷的那种打扮。那些日子里,在船上在沿江的什么地方你都能看见这么个装束的汉子。长江里几百年来都有他们这种装饰的汉子,他们常年在水上过活,他们不是捕鱼捞虾的渔家,他们是走水道给人运货的船家,运粮米运桐油之类的货什。常常要和水盗兵家打交道,因此他们中间形成了一种特殊团体,他们组成了帮。帮里有大大小小的头目,他们叫舵爷。
大小舵爷们都一身这样的装束和扮相。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他们在上海码头上做苦力,十多岁的年纪就入了帮。帮里势力大,帮总为受欺负的船家说话。他们觉得有自己的靠山了就入了帮,可后来有了共产党,那些人更为穷人说话,他们觉得这是一个更公正更开明势力更为强大的帮,就也入了党。在党和在帮不一样,他们觉得干得更欢,他们愿意为革命牺牲一切,怪了,过去在帮时也打打杀杀,但有时还想着一点自己的私利。但在党就不一样了,他们觉得什么都是组织的了,嘴巴、眼睛、手和脚,身上的每个器官都是组织的。整个人也是党的了,就什么都无所谓。他们很勇敢,他们也很机智。他们对每个任务都全力以赴认真执行,把事情都尽可能做得漂亮完美。
现在,他们想把眼下的这桩事做得完美一些。这关系到一个重要人物的命运。
他们那几天一边等着南昌地下党的消息,一边思忖着行动的具体方案,甚至连不经意的细节他们都想到了。他们都是有经验的老手,这方面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他们就那么一身装束随了方志高来到吴城的那家馆子。
方志高对方雨顺说:“你看就这两位掌柜的要那东西。”
方雨顺瞅了两人一眼,说:“哦哦,不忙不忙,先吃点什么,我看你们肚子也走空了吧?”
方志高说:“两位的意思还是先把那事弄妥了再吃饭。”
方雨顺又瞅瞅那两人的装束,我看像,这么个洪帮老大的样样,我看和财宝有关。他这么想着,招呼着伙计把茶上了。
“还不是时候,我看还不是时候,我得跟掌柜的说声是不?”他说。
其实他已经跟修船厂掌柜的说了。他只是觉得这事得卖点关子,他不能让人家觉得这事太容易了,他还有另外的想法。他想,你们到底为了件什么事呢?他想,喝点酒,酒一上头也许嘴就没那么紧了。他只是想从大家言谈中得到点确切消息。
“再说吴掌柜抽大烟,不到日头一竿子高过不足瘾,去了也白去。”他说。
“吃点喝点,不急不急不急。”他那么说。
很快就炒好几个菜了,上了些酒。几个男人在那儿喝了起来。
方志高说:“雨顺,你一身好手艺呀,菜炒得不错不错。”
王世英和张庆炎也说味道蛮好的。他们就喝酒。杯盏起起落落,方雨顺眼看了几张嘴张合间三壶酒就下去了,可他们脸上纹丝不变,眼睛还那么清亮如初。他想,鬼哟,一个个都是酒坛子,比我并不逊色的呀,看样子要想让他们被酒弄迷糊了从他们嘴里漏出一星半点的什么来很难。
他独往嘴里灌了半壶,感觉喉管那一条软虫缓缓爬到胃里。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他自己觉得眼前景物像一团浆浆被人搅动了起来,脑壳里一片黏糊,嘴好像不是自己的了有些把握不住,含糊地跳出这么一句。
三个人看着他。
“你们那么看我?”
“你说人为财死?鸟……”
“我说了吗?”他努力想使自己清醒一些。这不行,这么的要坏事,他想事情才刚刚开始,不能因为那几杯酒坏了事情。鬼知道怎么弄的,没把人家的嘴弄活泛了倒把自己那张嘴喝出毛病。
“你那么说了,我们三个都听见了的,你说人为财死……”
“噢噢。”
“你看你承认了吧?”
“我没说,那是古人说的。”方雨顺笑了笑说,很得意自己的对答。就是,是古人说的,难道不是?他对那三个食客说我去屙泡尿去。他没屙尿,他把头没入水缸里浸了浸,顶着一头的湿发走了出来。
他说:“走吧,时辰差不多了。”
船厂在吴城的西面。吴城的地形若从天上看就像一根扫帚,据说古时还被人叫过扫帚岛,也许后人觉得扫帚不好听就改了名。船厂在扫帚尖尖上,那儿有一片石头滩。船厂掌柜是个胖男人,他眯着细小的眼睛站在阴晴不定的天空下等着他们。那个胖男人那一年在那儿弄了修船厂,这地方人来船往,胖男人那生意也奇好。
胖男人笑着,不说话,那笑像是说,我等你们多时了。
“哪儿呢?”王世英问。船坞停靠着大大小小的木船,哪儿能有汽艇的影影?
胖男人还是没说话,他搓着手往前走着,大家跟在他的身后。走走就看见那条铁锈斑驳的汽艇了。那条汽艇就蜷在大大小小的木船中间,显得很不起眼。
“行吗?”王世英问。
方雨顺说:“没问题,是渔政所的船,他们放在这儿修,已经修好了,修船厂刘老板是我的朋友,他说可以弄去用几天。”
“有两天足够。”
“那就行了,老板说三天四天的没问题,就说还在修哩,船没修好总不能开的吧。”
“这事得谢谢你了。”王世英说。
“看你,这不就是我自己的事吗?”
“到底是你交际广认的人多,到底弄到了一艘汽艇,不是你,我们哪儿弄汽艇去……”
“给了钱的,现在谁不图个钱是吧?”方雨顺说这话时看着王世英的眼睛,他想从那双眼里看出点什么来,天太黑,他没看到什么。他想,你们那么说哩,可到底为个什么事还丁点没透点给我知道。他想,就说呗,迟早我要知道的。他跟他们说好了,到时候自己非得在汽艇上。我在汽艇上你们能瞒得了我?早说晚说一个样。
王世英从腰上摘下那只布袋,布袋不大,随了他那只大手的摆动布袋里发出动听悦耳的当啷声。
“先付一半,事成后再付那一半。”他说。
胖男人接过那只布袋,还是那么点着头。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方雨顺嘴里突然又跳出那么一句。
胖男人扭过头,诧异地看着方雨顺。
“我没说你,我突然就想起这么一句,这些日子我脑壳里来来去去的总是这么一句。”他说。那时候湖面上的风已经将他的酒气冲去许多,他觉得脑壳那地方清爽明朗多了。但他还是管不住自己那张嘴,那句话禁不住脱口而出。
“古人说的,是吧?古人这话没错,我看没错。”他说。
张庆炎对胖男人说:“他喝多了些酒,你别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