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 秦窥周鼎甘茂伐韩，宋杀唐鞅庄子斥奸
前308年，岁在癸丑。庄周六十二岁。宋康王三十年。
周赧王七年。秦武王三年。楚怀王二十一年。魏襄王十一年。韩襄王四年。赵武灵王十八年。齐宣王十二年。燕昭王四年。鲁平公十五年。卫嗣君七年。越王无疆三十五年。中山嗣王二年。
秦武王在临晋关会见韩襄王，要求借道宜阳，允许秦军开赴周都洛阳。
韩襄王知道孟尝君正在重新策动合纵伐秦，于是拒绝向秦借道。
秦武王返回咸阳，召见左丞相甘茂：“父王虽杀商鞅之身，不废商鞅之法，因此由霸而王。寡人虽逐张仪其人，不废张仪之策，决意由王而帝。张仪返魏之时，劝说寡人直取三川，一举伐灭东周朝，这样可以事半功倍，不必一一伐灭诸侯。寡人打算攻取韩国宜阳，兵车直通三川。寡人入周举鼎，由王而帝，虽死不朽！”
甘茂说：“宜阳乃是韩国旧都，城高墙厚，方圆八里，易守难攻。我愿出使魏、赵，约其共伐宜阳。”
秦武王大喜，任命向寿为副使，跟随甘茂出使魏、赵。
甘茂、向寿至魏，魏襄王畏惧秦伐，被迫同意助秦伐韩。
甘茂嘱咐向寿：“你先回去通报大王，魏襄王虽已同意助秦伐韩，但请大王等我使赵之后，再开始伐韩。事情若成，我为你请功！”
向寿奉命返秦，甘茂独自使赵。
秦武王得报，在秦侵魏地应邑会见魏襄王，共商伐韩。
韩国太子太师冷向，奉太子韩婴之命，秘访强国：“魏襄王畏惧秦伐，被迫同意助秦伐韩。太子担心赵武灵王也助秦伐韩，命你秘密使赵，献地路涉、端氏，恳请赵武灵王扣押甘茂，然后与秦、齐交涉。齐宣王不愿秦武王灭周，必将兵下狐氏，驰救宜阳。甘茂扣押在赵，秦武王或是不伐宜阳，或是改命樗里疾为伐韩主将。樗里疾娶妻韩女，不会全力伐韩，宜阳就能保住。”
强国受命，急使赵国。
赵武灵王不愿与韩为敌，拒绝了甘茂之请。也不愿与秦为敌，拒绝了强国之请。
秦武王亲至息壤，迎接自赵返秦的甘茂，命其担任伐韩主将。
甘茂说：“宜阳既是韩国旧都，又是三川郡郡治，下辖上党、南阳，积蓄丰厚，粮草储备足够数年之用。如果不能迅速攻破宜阳，而大王又听信谗言，我就会功败垂成。”
秦武王说：“寡人一定不听谗言，与你在此盟誓。”
时值秋天，夏粮已收，秦军粮草充足。
甘茂为主将，向寿为副将，领兵伐韩，围攻宜阳。
宜阳原有十万守军。公仲朋又奉韩襄王之命，领兵二十万增援。
楚怀王召见陈轸：“公仲朋是才士，又与各国重臣交好，诸侯必定救韩，秦军很难攻破宜阳。寡人打算最先救韩，以使韩国亲楚。”
陈轸说：“公仲朋虽是才士，也与各国重臣交好，然而反复无常，狡诈多变。诸侯救韩，必是假救，宜阳恐怕难免攻破。大王如果最先救韩，必将招来秦伐。”
楚怀王于是命令景翠假装救韩，暂不投入战斗，驻军观望。
甘茂围攻宜阳，直到年底，仍未攻破。
魏襄王尚未出兵助秦，楚怀王已经出兵救韩。
秦军粮草将尽，甘茂考虑退兵。
向寿说：“如今内有樗里疾、公孙赫进谗，外与公仲朋交战无功，相国无功而返，必被大王治罪！只有攻下宜阳，才能建立一世奇功！”
甘茂采纳其言，继续苦战。
东郭子听说，蒙泽人不从父命，并未砸烂宝珠，于是倾尽家财购入，进献宋康王。
宋康王大悦，重赏千金。然后夸奖曹商：“你劝寡人不杀东郭子，果然不错。”
曹商说：“大王若把宝珠嵌入王冠，必将胜过天下一切王冠。”
宋康王听从其言，戴着镶嵌宝珠的王冠，顾盼自雄。
不久王冠被盗，宋康王大怒，诛杀保管王冠的宦官和宫门值夜的侍卫。
曹商说：“大王息怒！宋国河泽众多，何愁没有宝珠？只要大王下令，必有更佳的宝珠进献。”
宋康王怒斥唐鞅：“诸侯轻视寡人，不承认寡人称王，不与寡人结盟，寡人已难容忍。宋民不惧寡人，以前盗掘东陵，如今偷盗王冠，寡人更难容忍。相国曾说，寡人不应寄望臣民爱戴，而应迫使臣民畏惧。寡人诛杀的臣民已经很多，为何臣民仍不害怕？”
唐鞅说：“有罪之人少，无罪之人多。只杀有罪之人，无罪之人不必害怕。只有诛杀无罪之人，臣民才会害怕大王！”
宋康王一怔，不知拿谁开刀。
田不礼献策：“大王如果诛杀无罪平民，大臣仍然不怕。只有诛杀无罪重臣，才会人人害怕！”
宋康王大悟，立刻诛杀唐鞅，改命田不礼为相。
田不礼久居唐鞅之下，苦熬多年，终于取代唐鞅，成为宋相。
曹商此前依附唐鞅，此后依附田不礼。
庄子六十二岁，唐鞅教君为恶，作法自毙。
蔺且问：“果如夫子所言，秦武王仅仅休战一年，今年又大举伐韩。但是岸门之战以后，韩国向秦称臣，从未叛秦，所以秦惠王不再伐韩。为何秦武王又重新伐韩？”
庄子说：“秦惠王东进中原，只要一国向秦称臣，立刻移师征伐别国，所以先后征伐魏、韩、赵、齐、楚，尽管胜多败少，然而代价惨重。秦武王大概认为，不必一一伐败诸侯，只要一举伐灭东周朝，就能定鼎中原，君临天下。宜阳是秦军入周的必经之路，秦武王必须先拔宜阳，才能灭周。”
蔺且问：“魏襄王为何同意助秦伐韩？”
庄子说：“魏襄王畏惧秦伐，所以被迫同意助秦伐韩。又凭借其姐是秦武王生母，其女是秦武王王后，希望秦军不再伐魏。其实秦人从来不受政治联姻牵制。秦惠王的王后是魏惠王之女，秦惠王的女儿是齐宣王的前王后，秦惠王照样征伐魏、齐。魏襄王即使助秦伐韩，仍然无法避免秦伐。”
蔺且问：“赵武灵王为何不惧秦伐，拒绝助秦伐韩？”
庄子说：“赵武灵王一向与韩结盟，王后又是韩宣王之女、韩襄王之姐，所以不肯助秦伐韩。至于赵武灵王为何不惧秦伐，原因不详，尚须观察。”
庄子前往蒙泽钓鱼，空手而归。
钟离氏问：“莫非惠施又回宋国了？你不会把钓到的鱼，全部倒回蒙泽吧！”
庄子说：“宋康王的王冠被盗，悬赏千金征求宝珠。很多人到江河湖泽寻找宝珠，我已无法钓鱼！伪道遮蔽真道，人道干预天道，必将天地失序，四季淆乱，万物遭劫，人乱于地，鱼乱于水，鸟乱于天，兽乱于林。”
蔺且问：“王冠藏于宫墙之内，侍卫众多，为何竟也被盗？”
庄子说：“这叫盗亦有道。盗跖的徒属，曾问盗跖：‘盗也有道吗？’盗跖说：‘当然！凭空臆测积藏，是盗之圣。入室勇于在前，是盗之勇。出室敢于居后，是盗之义。明白可否得手，是盗之知。得财平均分赃，是盗之仁。不具备五者而能成为大盗的，天下从未有过。’可见仁义圣知勇，既可为善人所用，也可为不善人所用。如今伪道猖獗，善人少而不善人多，所以仁义圣知勇多被不善人利用。不善人之中，分为小偷和大盗。小偷隐秘窃物，既被众人视为不仁不义，又被大盗诛杀。大盗公然窃国，既被众人视为大仁大义，又能称王称霸。田氏盗窃齐国而称王，戴氏盗窃宋国而称王，全都自居仁义，自比尧舜。”
蔺且问：“唐鞅教唆宋康王诛杀无罪之人，却被宋康王诛杀。唐鞅究竟是无罪被杀，还是有罪被杀？”
庄子说：“以人道观之，唐鞅是无罪被杀。以天道观之，唐鞅是有罪被杀。教君为恶，罪莫大焉！”
蔺且问：“宋康王倒行逆施，下场将会如何？”
庄子说：“《老子》曾言君主四境：‘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下侮之。’宋康王不可能企及至境，而从次境开始。先是逐兄篡位，行仁十年，民众亲而誉之。然后逞强称王，行暴二十年，民众畏而惧之。如今滥杀无辜，走向穷途末路，行否若干年，必将被民众腹诽而心中侮之，诸侯征伐而公开辱之。宋国在劫难逃！”
蔺且说：“如果奉行否术在劫难逃，那么奉行否术的中原，为何不能战胜奉行否术的秦国？”
庄子说：“秦国否术，重点对外，滥杀异国臣民，但不滥杀本国臣民，有功必赏，有罪必罚。中原否术，重点对内，滥杀本国臣民，无功乱赏，无罪滥杀。对内的否术大失民心，不可能战胜对外的否术，所以中原同样在劫难逃，秦国必将代周为王。不过秦国即使能够代周为王，仍然在劫难逃，因为一切否术必不长久！《老子》有言：‘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