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一回 王教头私走延安府 九纹龙大闹史家村(1)

一部大书七十回,将写一百八人也。乃开书未写一百八人,而先写高俅者,盖不写高俅便写一百八人,则是乱自下生也,不写一百八人先写高俅,则是乱自上作也。乱自下生,不可训也,作者之所必避也;乱自上作,不可长也,作者之所深惧也。一部大书七十回,而开书先写高俅,有以也。

高俅来而王进去矣。王进者,何人也?不坠父业,善养母志,盖孝子也。吾又闻古有“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之语,然则王进亦忠臣也。孝子忠臣,则国家之祥麟威风、圆璧方珪者也。横求之四海而不一得之,竖求之百年而不一得之。不一得之而忽然有之,则当尊之,荣之,长跽事之。必欲骂之,打之,至于杀之,因逼去之,是何为也!王进去而一百八人来矣,则是高俅来而一百八人来矣。王进去后,更有史进。史者,史也。寓言稗史亦史也。夫古者史以记事,今稗史所记何事?殆记一百八人之事也。记一百八人之事,而亦居然谓之史也何居?从来庶人之议皆史也。庶人则何敢议也?庶人不敢议也。庶人不敢议而又议,何也?天下有道,然后庶人不议也。今则庶人议矣。何用知其天下无道?曰:王进去,而高俅来矣。

史之为言史也,固也。进之为言何也?曰:彼固自许,虽稗史,然已进于史也。史进之为言进于史,固也。王进之为言何也?曰:必如此人,庶几圣人在上,可教而进之于王道也。必如王进,然后可教而进之于王道,然则彼一百八人也者,固王道之所必诛也。

一百八人,则诚王道所必诛矣,何用见王进之庶几为圣人之民?曰:不坠父业,善养母志,犹其可见者也。更有其不可见者,如点名不到,不见其首也;一去延安,不见其尾也。无首无尾者,其犹神龙欤?诚使彼一百八人者尽出于此,吾以知其免耳,而终不之及也。一百八人终不之及,夫而后知王进之难能也。

不见其首者,示人乱世不应出头也;不见其尾者,示人乱世决无收场也。

一部书七十回,一百八人,以天罡第一星宋江为主,而先做强盗者,乃是地煞第一星朱武。虽作者笔力纵横之妙,然亦以见其逆天而行也。

次出跳涧虎陈达,白花蛇杨春,盖隐括一部书七十回一百八人为虎为蛇,皆非好相识也。何用知其为是隐括一部书七十回一百八人?曰:楔子所以楔出一部,而天师化现恰有一虎一蛇,故知陈达、杨春是一百八人之总号也。

话说故宋哲宗皇帝在时,其时去仁宗天子已远,只是顺手从楔子写来,却将从来国步升降,天运循环,一笔提尽,使读者便有上失其道,民散久矣之痛也。东京开封府汴梁宣武军便有一个浮浪破落户子弟,开书第一样脚色。作书者盖深著破国亡家,结怨连祸之皆由是辈始也。言子弟,则有为之父兄者矣。失教之罪,谁实任之?姓高,排行第二,自小不成家业,只好刺枪使棒,最是踢得好脚气毬。京师人口顺,不叫“高二”,却都叫他做“高毬”。后来发迹,便将气毬那字去了“毛傍”,添作“立人”,便改作姓高,名俅。毛傍者何物也?而居然自以为立人,人亦从而立人之。盖当时诸公衮衮者,皆是也。奇绝之文。这人吹弹歌舞,刺枪使棒,相扑顽耍,亦胡乱学诗书词赋,若论仁义礼智、信行忠良,却是不会。甚矣,诗书词赋之易,而仁义礼智信行忠良之难也。观于高俅,不其然乎!只在东京城里城外帮闲。因帮了一个生铁王员外儿子使钱,生铁之子未有不使钱者,可笑可叹。每日三瓦两舍,风花雪月;被他父亲开封府里告了一纸文状,府尹把高俅断了二十脊杖,迭配出界发放,东京城里人民不许容他在家宿食。极写高俅狼狈,以深恶之也。不容他在家,却容他在朝,天实为之,谓之何哉!高俅无计奈何,只得来淮西临淮州,投奔一个开赌坊的闲汉柳大郎,名唤柳世权。他平生专好惜客养闲人,招纳四方干隔涝汉子。奇句。高俅投托得柳大郎家,一住三年。一路以年计,以月计,以日计,皆史公章法。一住三年。后来哲宗天子因拜南郊,感得风调雨顺,放宽恩,大赦天下。那高俅在临淮州因得了赦宥罪犯,思量要回东京。这柳世权却和东京城里金梁桥下开生药铺的董将仕是亲戚,写了一封书札,收拾些人事盘缠,赍发高俅回东京,投奔董将仕家过活。

当时高俅辞了柳大郎,背上包裹,离了临淮州,迤逦回到东京,径来金梁桥下董生药家,下了这封书。董将仕一见高俅,看了柳世权来书,如画。自肚里寻思道:“这高俅,我家如何安着得他?看他处处安着不得,与府尹所断,如出一口。若是个志诚老实的人,可以容他在家出入,也教孩儿们学些好。他却是个帮闲的破落户,没信行的人,亦且当初有过犯来。被断配的人,旧性必不肯改。若留住在家中,倒惹得孩儿们不学好了。待不收留他,又撇不过柳大郎面皮。”当时只得权且欢天喜地相留在家宿歇,每日酒食管待。曲折之笔。住了十数日,住了十数日。董将仕思量出一个路数,将出一套衣服,细甚妙甚。不然,迭配回来人,如何可见小苏学士去?写了一封书简,对高俅说道:“小人家下萤火之光,照人不亮,恐后误了足下。我转荐足下与小苏学士处,苏学士也,而又曰小,彼何人斯也?久后也得个出身。足下意内如何?”高俅大喜,谢了董将仕。董将仕使个人将着书简,引领高俅,径到学士府内。门吏转报,小苏学士出来见了高俅,看了来书,知道高俅原是帮闲浮浪的人,心下想道:“我这里如何安着得他?又与将仕如出一口,见天下不容也。不如做个人情,荐他去驸马王晋卿府里,做个亲随。人都唤他做小王都太尉,王太尉也,而亦曰小,彼何人斯也?他便喜欢这样的人。”当时回了董将仕书札,留高俅在府里住了一夜。住一夜。次日写了一封书呈,使个干人,送高俅去那小王都太尉处。这太尉乃是哲宗皇帝妹夫,神宗皇帝的驸马。他喜爱风流人物,正用这样的人。一见小苏学士差人持书送这高俅来,拜见了便喜,随即写回书,收留高俅在府内做个亲随。自此,高俅遭际在王都尉府中,出入如同家人一般。忽作一结结住,下又另起,文字顿挫有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