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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赵员外重修文殊院 鲁智深大闹五台山(1)

看书要有眼力,非可随文发放也。如鲁达遇着金老,却要转入五台山寺。夫金老则何力致鲁达于五台山乎?故不得已,却就翠莲身上,生出一个赵员外来。所以有个赵员外者,全是作鲁达入五台山之线索,非为代州雁门县有此一个好员外,故必向鲁达文中出现也。所以文中凡写员外爱枪棒、有义气处,俱不得失口便赞员外也是一个人。要知都向前段金老所云“女儿常常对他孤老说”句中生出来,便见员外只是爱妾面上着实用情,故后文鲁达下五台处,便有“好生不然”一语,了结员外一向情分。读者苟不会此,便目不辨牛马牡牝矣。

写金老家写得小样,写五台山写得大样,真是史迁复生。

鲁达两番使酒,要两样身分,又要句句不相像,虽难矣,然犹人力所及耳。最难最难者,于两番使酒接连处,如何做个间架。若不做一间架,则鲁达日日将惟使酒是务耶?且令读者一番方了,一番又起,其目光心力,亦接济不及矣。然要别做间架,其将下何等语,岂真如长老所云“念经诵咒,办道参禅”者乎?今忽然拓出题外,将前文使酒字面扫刷净尽,然后迤逦悠扬走下山去,并不思酒,何况使酒,真断鳌炼石之才也。

话说当下鲁提辖扭过身来看时,拖扯的不是别人,却是渭州酒楼上救了的金老。奇文。那老儿直拖鲁达到僻静处,说道:“恩人,你好大胆!见今明明地张挂榜文,出一千贯赏钱捉你,你缘何却去看榜?若不是老汉遇见时,却不被做公的拿了。榜上见写着你年甲、貌相、贯址!”鲁达道:“洒家不瞒你说,因为你上,就那日回到状元桥下,是鲁达爽直声口,在别人口中,便有许多谦逊,此却直直云“因为你上”。正迎着郑屠那厮,被洒家三拳打死了,因此上在逃。一到处撞了四五十日,不想来到这里。你缘何不回东京去,也来到这里?”问得紧簇。金老道:“恩人在上,自从得恩人救了老汉,寻得一辆车子,本欲要回东京去,又怕这厮赶来,极曲之情,极便之笔。亦无恩人在彼搭救,老儿口中赞一句天下无双。因此不上东京去。随路望北来,撞见一个京师古邻,来这里做买卖,就带老汉父子两口儿到这里。亏杀了他,就与老汉女儿做媒,结交此间一个大财主赵员外,养做外宅。衣食丰足,皆出于恩人。我女儿常常对他孤老说提辖大恩。员外后边许多好意,都在此句生出。那个员外也爱刺枪使棒,不重员外枪棒,只借此使文章入港耳。常说道,怎地得恩人相会一面也好。想念如何能够得见?且请恩人到家过几日,却再商议。”

鲁提辖便和金老行不得半里,到门首,叙得径净。只见老儿揭起帘子,叫道:“我儿,大恩人在此。”画。那女孩儿浓妆艳饰,从里面出来,请鲁达居中坐了,插烛也似拜了六拜,说道:“若非恩人垂救,怎能够有今日!”拜罢,便请鲁提辖道:“恩人,上楼去请坐。”女子开口请上楼去,视鲁达犹父也,然楼上已算曲室,只因此句,便生出员外捉奸一番风波来。文心真有前掩后映之妙。鲁达道:“不须生受,洒家便要去。”不知何处去?金老便道:“恩人既到这里,如何肯放教你便去!”老儿接了杆棒、包裹,孝顺如见。行文又细。请到楼上坐定。老儿分付道:“我儿陪侍恩人坐坐,我去安排饭来。”此句有三妙在内,不可不悉:一是视鲁犹父;一是女儿娇养惯,老儿烧火惯;一是语中明明露出嫌疑,为员外来捉之线。鲁达道:“不消多事,随分便好。”鲁达语。老儿道:“提辖恩念,杀身难报。量些粗食薄味,何足挂齿!”女子留住鲁达在楼上坐地,金老下来,写得嫌疑。叫了家中新讨的小厮,“新讨”妙,是个外宅。分付那个丫鬟一面烧着火。“那个”妙,明明是一个也。一面烧火,放在未买东西之前,只为要显出那个丫鬟耳,不然,唤丫鬟无别事,若买了回来,则老儿与小厮可以自烧,丫鬟为添足矣。只外宅二字,难写如此,胡可易言作文也。老儿和这小厮上街来买了些鲜鱼、嫩鸡、酿鹅、肥鲊、时新果子之类归来。一面开酒,自有酒。收拾菜蔬,都早摆了,搬上楼来。春台上放下三个盏子,三双箸,嫌疑之极。铺下菜蔬、果子、下饭等物。丫鬟将银酒壶烫上酒来,又有银酒壶。不尴不尬,宛然外宅。女父二人轮番把盏。金老倒地便拜,方拜妙。鲁提辖道:“老人家,如何恁地下礼?折杀俺也!”金老说道:“恩人听禀:前日老汉初到这里,写个红纸牌儿,旦夕一炷香,父女两个兀自拜哩。今日恩人亲身到此,如何不拜!”鲁达道:“却也难得你这片心。”鲁达托大,声口如画。

三人慢慢地饮酒,嫌疑之极,与调情者何以异哉。将及天晚,只听得楼下打将起来。奇文。鲁提辖开窗看时,只见楼下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口里都叫:“拿将下来!”人丛里一个官人骑在马上,口里大喝道:“休叫走了这贼!”含糊双关语,妙绝。鲁达见不是头,拿起凳子,杆棒被金老接过。从楼上打将下来。金老连忙摇手叫道:“都不要动手!”那老儿抢下楼去,直至那骑马的官人身边,说了几句言语,那官人笑起来,便喝散了那二三十人,各自去了。写得淋漓突兀,真正奇文。那官人下马,入到里面。老儿请下鲁提辖来,楼上下来。那官人扑翻身便拜,非写赵员外义气也,写金老女父数日中赞诵不少,为前文出色加染。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义士提辖受礼。”鲁达便问那金老道:“这官人是谁?素不相识,缘何便拜洒家?”虽是问辞,亦写鲁达托大意思。老儿道:“这个便是我儿的官人赵员外,却才只道老汉引甚么郎君子弟,在楼上吃酒,因此引庄客来厮打。老汉说知,方才喝散了。”鲁提辖上楼坐定,重上楼去。金老重整杯盘,再备酒食相待。赵员外让鲁达上首坐地,鲁达道:“洒家怎敢?”员外道:“聊表相敬之礼。小子多闻提辖如此豪杰,今日天赐相见,实为万幸!”鲁达道:“洒家是个粗卤汉子,我与我周旋久,方有此四字。鲁达自知粗卤,李逵不然。又犯了该死的罪过,若蒙员外不弃贫贱结为相识,但有用洒家处,便与你去。”活鲁达。泪下之言。赵员外大喜,动问打死郑屠一事,无贤无愚,必要问及。说些闲话,较量些枪法。叠此三句,令半夜酒席不寂寞。吃了半夜酒,各自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