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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赵员外重修文殊院 鲁智深大闹五台山(4)

不唱酒诗,妙绝。却又偏唱“战场”二字,挑逗鲁达,妙不可当。第一句风云变色,第二句冰消瓦解,闻此二言,直使酒怀如涌。第三句如何比出第四句来,不通之极,然正妙于如此。盖如此方恰好也,不然,竟是名士歌诗,如旗亭画壁一绝句故事矣。天下真正英雄,如鲁达、李逵之徒,只是不好淫欲耳。至于儿女离别之感,何得无之?故鲁达有洒泪之文,李逵有大哭之日也。第四句隐隐直吊动史进,对此茫茫,那得不饮。

鲁智深观见那汉子挑担桶上来,坐在亭子上看。这汉子也来亭子上,歇下担桶。智深道:“兀那汉子,你那桶里甚么东西?”不得不问者,桶盖之故也;必问者,镟子之故也。那汉子道:“好酒。”只二字作一句,却有两段惊天动地文字在内:一是酒,一是好。汉子差矣,说是酒,已当不起,况加之以好耶?智深道:“多少钱一桶?”流诞极矣,不好便吃,只得问价。其实身边无钱也。极力描写英雄失时意思。陶诗云:“饥来驱我去,叩门拙言辞。”是此一句矣。那汉子道:“和尚,亦只二字作一句,写得又好气,又好笑。你真个也是作耍?”智深道:“洒家和你耍甚么?”使酒之根。那汉子道:“我这酒,三字卖弄,其文愈奇。挑上去只卖与寺内火工道人、直厅轿夫、老郎们做生活的吃。本寺长老已有法旨,但卖与和尚们吃了,我们都被长老责罚,追了本钱,赶出屋去。我们见关着本寺的本钱,见住着本寺的屋宇,如何敢卖与你吃?”智深道:“真个不卖?”硬一句,现出鲁达原身。那汉子道:“杀了我也不卖!”智深道:“洒家也不杀你,只要问你买酒吃!”仍放软一句,现出员外叮嘱。那汉子见不是头,挑了担桶便走。智深赶下亭子来,双手拿住扁担,只一脚,打郑屠时连用三句“只一拳”,此处又用一句“只一脚”,总写鲁达爽直过人。交裆踢着。那汉子双手掩着,做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智深把那两桶酒都提在亭子上,两桶都提在亭上,气吸西江。地下拾起镟子,被打,故在地下,妙妙。开了桶盖,先是盖好者,妙妙。只顾舀冷酒吃。无移时,两桶酒吃了一桶。四字不是赞鲁达酒量大,正是回映两桶都提来句,以作一笑。智深道:“汉子,明日来寺里讨钱。”偏说“寺里”,回映已有法旨句。偏说“讨钱”,回映多少一桶句,文心如绣。那汉子方才疼止,又怕寺里长老得知,坏了衣饭,忍气吞声,那里敢讨钱。把酒分做两半桶挑了,两头轻重,如何好挑,分作两半,是也。然文心何以至是!拿了镟子,镟子。飞也似下山去了。

只说鲁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却上来。写酒醉有节次。下得亭子松树根边又坐了半歇,酒越涌上来。有节次。智深把皂直裰褪膊下来,把两只袖子缠在腰里,露出脊背上花绣来,绚烂奇妙,不止偏袒右肩而已。搧着两个膀子上山来。狮子频申,象王回顾,想复尔尔。看看来到山门下,两个门子远远地望见,拿着竹篦,来到山门下,拦住鲁智深,便喝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噇得烂醉了上山来!你须不瞎,也见库局里贴着晓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决打四十竹篦,赶出寺去。如门子纵容醉的僧人入寺,也吃十下。’口中念出晓示来。你快下山去,饶你几下竹篦!”

鲁智深一者初做和尚,二来旧性未改,无此一架,便觉下语不突,想见安放之苦。睁起双眼,骂道:“直娘贼!句句可骂,却偏择此三字,不惟恶口。兼犯五逆罪中第二大罪,故妙故快。你两个要打洒家,俺便和你厮打!”得意语。门子见势头不好,一个飞也似入来报监寺,一个虚拖竹篦拦他。智深用手隔过,揸开五指,去那门子脸上只一掌,快人。其声清越,从纸上闻。打得踉踉跄跄。却待挣扎,智深再复一拳,第四拳。打倒在山门下,只是叫苦。鲁智深道:“洒家饶你这厮!”踉踉跄跄攧入寺里来。

监寺听得门子报说,叫起老郎、火工、直厅轿夫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从西廊下抢出来,却好迎着智深。智深望见,大吼了一声,却似嘴边起个霹雳,奇语。大踏步抢入来。众人初时不知他是军官出身,好笔,安闲宽转,具觇史才。次后见他行得凶了,慌忙都退入藏殿里去,便把亮槅关上。写众人,活是众人。智深抢入阶来,一拳,痛矣。一脚,性发不在上二字,正在下二字,盖此四字,是打藏殿亮槅也。陡然一拳,拳痛矣,接连便是一脚,写醉人失手,真乃如画。打开亮槅,二三十人都赶得没路。夺条棒,从藏殿里打将出来,监寺慌忙报知长老。长老听得,急引了三五个侍者,直来廊下,喝道:“智深!不得无礼!”智深虽然酒醉,却认得是长老。大虫偏服慈心人,所以为大虫。鲁达偏惧怕长老,所以为鲁达。撇了棒,向前来打个问讯,指着廊下,打个问讯,指着廊下,活是醉人。对长老道:“智深吃了两碗酒,不妄语戒,不穿不缺。又不曾撩拨他们,他众人又引人来打洒家。”此“又”字。醉语糊涂,活画。长老道:“你看我面,快去睡了,明日却说。”善知诸根利钝之相。鲁智深道:“俺不看长老面,写尽醉中夹七夹八语,如画。洒家直打死你那几个秃驴!”公有发耶?长老有发耶?骂得妙。长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禅床上,扑地便倒了,齁齁地睡了。好。

众多职事僧人围定长老,告诉道:如画。“向日徒弟们曾谏长老来,今日如何?话不多,而文势曲折波磔之极。本寺那容得这等野猫奇语。乱了清规!”长老道:“虽是如今眼下有些啰唣,后来却成得正果。没奈何,且看赵员外檀越之面,容恕他这一番。我自明日叫去埋怨他便了。”众僧冷笑道:“好个没分晓的长老!”“没分晓”是大德定评。各自散去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