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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武松威震安平寨 施恩义夺快活林(4)

武松那日早饭罢,行出寨里来闲走,管营看顾后,读者便急欲得知其故久矣。忽然接入连日看待之厚一篇,烦文琐景,虽一往如在山阴道中,耳目应接不暇,然心头已极闷闷,正图耐过此番,便当有个归结。却突然又幻出天王堂前闲走一段来,文情恣肆,非世所有。只见一般的囚徒都在那里,担水的、劈柴的、做杂工的,却在晴日头里晒着。正是六月炎天,那里去躲这热?闲中一衬。武松却背叉着手,本借囚徒做工,衬出武松;却又反借武松叉手,衬出囚徒。用笔真如司马入庞家,不复辨其谁宾谁主。问道:“你们却如何在这日头里做工?”此语与“何不食肉糜”何异?岂有武二为此言?只是作者极意挑剔耳。众囚徒都笑起来,回说道:“好汉,你自不知我们拨在这里做生活时,便是人间天上了!如何敢指望嫌热坐地?还别有那没人情的,将去锁在大牢里,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大铁链锁着,也要过哩!”武松听罢,去天王堂前后转了一遭,见纸炉边一个青石墩,倒插而入,乍读之,真不知其故。有个关眼,是缚竿脚的,连后文手提处,都先倒插在此,奇绝才子。好块大石!又喝一句,预为下文出色。传云:白受采。乃世又有未见白地而先渲染者,此四字是也。武松就石上坐了一会,便回房里来,只闲闲放下。坐地了自存想,妙。只见那个人又搬酒和肉来。脚上又找一句,妙。

话休絮烦。半日亦细烦之极矣,偏说休絮烦。武松自到那房里,住了数日,每日好酒好食,搬来请武松吃,并不见害他的意,武松心里正委决不下。当日晌午,那人又搬将酒食来,又来。武松忍耐不住,按定盒子,问那人道:不惟武松忍不住了,连读者亦忍不住了;不惟读者忍不住了,虽作者亦不好又忍住了。“你是谁家伴当?怎地只顾将酒食来请我?”那人答道:“小人前日已禀都头说了,写得半明半灭,妙。小人是管营相公家里梯己人。”武松道:“我且问你:每日送的酒食,正是谁教你将来请我?句。吃了怎地?”句。那人道:“是管营相公家里的小管营奇文。盖武松本与鲁达一双,故鲁达有老种经略相公,小种经略相公,武松有老施管营相公,小施管营相公也。教送与都头吃。”武松道:“我是个囚徒,犯罪的人,又不曾有半点好处到管营相公处,他如何送东西与我吃?”那人道:“小人如何省得?小管营分付道,教小人且送半年三个月却说话。”忽又一顿顿住,使人无出气处。武松道:“却又作怪!终不成将息得我肥胖了,却来结果我。妙。这个闷葫芦,教我如何猜得破?这酒食不明,我如何吃得安稳?你只说与我,你那小管营是甚么样人,在那里曾和我相会?我便吃他的酒食。”三十字句。那个人道:“便是前日都头初来时,厅上立的那个白手帕包头,络着右手,那人便是小管营。”三十一字句。并不说出,却已说出,妙在只说包头络手也。武松道:“莫不是穿青纱上盖,立在管营相公身边的那个人?”二十字句。将装束各说半句,对答如画。那人道:“正是。”武松道:“我待吃杀威棒时,敢是他说,救了我是么?”只一句,陡将前文两节奇事,并作一事。那人道:“正是。”武松道:“却又跷蹊!我自是清河县人氏,他自是孟州人,自来素不相识,如何这般看觑我?必有个缘故。声如洪钟。我且问你:那小管营姓甚名谁?”那人道:“姓施名恩,使得好拳棒,人都叫他做‘金眼彪’施恩。”武松听了道:“想他必是个好男子。武二天人语。你且去请他出来,和我相见了,这酒食便可吃你的。你若不请他出来和我厮见时,我半点儿也不吃。”那人道:“小管营分付小人道,休要说知备细,教小人待半年三个月方才说知相见。”

武松道:“休要胡说!你只去请小管营出来和我相会了便罢。”那人害怕,那里肯去?至此又作一顿。武松焦躁起来,那人只得去里面说知。多时,偏能又作一顿。只见施恩从里面跑将出来,看着武松便拜。跑出妙,“便拜”妙,实是奇极。武松慌忙答礼,说道:“小人是个治下的囚徒,自来未曾拜识尊颜,前日又蒙救了一顿大棒,今又蒙每日好酒好食相待,甚是不当,又没半点儿差遣,正是无功受禄,寝食不安。”施恩答道:“小弟久闻兄长大名,如雷灌耳,只恨云程阻隔,不能够相见。今日幸得兄长到此,正要拜识威颜。只恨无物款待,因此怀羞,不敢相见。”武松问道:“却才听得伴当所说,且教武松过半年三个月却有话说,正是小管营要与小人说甚话?”武二。施恩道:“村仆不省得事,脱口便对兄长说知道,却如何造次说得?”武松道:“管营恁地时,却是秀才耍!倒教武松憋破肚皮,闷了怎地过得?你且说,正是要我怎地?”武二。施恩道:“既是村仆说出了,小弟只得告诉。因为兄长是个大丈夫、真男子,有件事欲要相央,除是兄长便行得。特特说出如许一个大冒头,却只说得一句起句,下又顿住了,读之吃力杀人。只是兄长远路到此,气力有亏,未经完足,且请将息半年三五个月,待兄长气力完足,那时却对兄长说知备细。”武松听了,呵呵大笑道:“管营听禀:我去年害了三个月疟疾,一句言是三月疟疾后。景阳冈上酒醉里打翻了一只大虫,一句言又是酒醉里。也只三拳两脚,便自打死了,一句言尚不用全力。何况今日!”此句言今日既非病后,又非醉后,又有全力。施恩道:“而今且未可说,且等兄长再将养几时,待贵体完完备备,那时方敢告诉。”索性再一顿。

武松道:“只是道我没气力了。既是如此说时,我昨日看见天王堂前那个石墩,约有多少斤重?”忽然踔跃而入。施恩道:“敢怕有三五百斤重。”武松道:“我且和你去看看,武松不知拔得动也不。”施恩道:“请吃罢酒了同去。”再加一顿。武松道:“且去了回来吃未迟。”两个来到天王堂前,众囚徒见武松和小管营同来,都躬身唱喏。此句不是闲笔写景,盖倒插众人在此,以为少间罗拜地也。武松把石墩略摇一摇,大笑道:“小人真个娇惰了,那里拔得动!”奇妙无比,文势亦先略摇一摇矣。施恩道:“三五百斤石头,如何轻视得他!”武松笑道:妙人。“小管营也信真个拿不起?你众人且躲开,看武松拿一拿。”武松便把上半截衣裳脱下来,拴在腰里,把那个石墩只一抱,轻轻地抱将起来,双手把石墩只一撇,扑地打下地里一尺来深。如此,可谓奇绝矣,却只是一半,看他再写出一半。众囚徒见了,尽皆骇然。插入众人一句,也只是一半。武松再把右手去地里一提,提将起来,望空只一掷,掷起去离地一丈来高,武松双手只一接,接来轻轻地放在原旧安处。此方是后一半,然尚有一半在后,奇绝之笔。【眉批】看他“提”字与“提”字顶针,“掷”字与“掷”字顶针,“接”字与“接”字顶针。又看他两段,一段用“轻轻地”三字起,一段用“轻轻地”三字止。回过身来看着施恩并众囚徒,面上不红,心头不跳,口里不喘。此又是一半,合一提、一掷、一接,不红、不跳、不喘,始表全副武松也。施恩近前抱住武松便拜,便拜不奇,奇于抱住也。敬之至,爱之至,不觉抱住矣。写得奇妙无比。道:“兄长非凡人也,真天神!”二语写得宛然是连惊带吓说出来声口。众囚徒一齐都拜道:“真神人也!”此句即齐和管营下句也。施恩便请武松到私宅堂上请坐了。武松道:“小管营,今番须用说知,有甚事使令我去?”施恩道:“且请少坐,待家尊出来相见了时,却得相烦告诉。”武松道:“你要教人干事,不要这等儿女相,妙。恁地不是干事的人了。妙。便是一刀一割的勾当,武松也替你去干。若是有些谄佞的,非为人也!”妙。不是此数语,何以出一篇之气,故知下笔皆有分数。

那施恩叉手不离方寸,才说出这件事来。有分教,武松:

显出那杀人的手段,重施这打虎的威风。

正是:

双拳起处云雷吼,飞脚来时风雨惊。

毕竟施恩对武松说出甚事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