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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梁山泊吴用举戴宗 揭阳岭宋江逢李俊(1)

一部书中写一百七人最易,写宋江最难,故读此一部书者,亦读一百七人传最易,读宋江传最难也。盖此书写一百七人处,皆直笔也,好即真好,劣即真劣。若写宋江则不然,骤读之而全好,再读之而好劣相半,又再读之而好不胜劣,又卒读之而全劣无好矣。夫读宋江一传,而至于再,而至于又再,而至于又卒,而诚有以知其全劣无好,可不谓之善读书人哉!然吾又谓由全好之宋江而读至于全劣也犹易,由全劣之宋江而写至于全好也实难。乃今读其传,迹其言行,抑何寸寸而求之,莫不宛然忠信笃敬君子也?篇则无累于篇耳,节则无累于节耳,句则无累于句耳,字则无累于字耳。虽然,诚如是者,岂将以宋江真遂为仁人孝子之徒哉!《史》不然乎?记汉武初未尝有一字累汉武也,然而后之读者莫不洞然明汉武之非,是则是褒贬固在笔墨之外也。呜呼!稗官亦与正史同法,岂易作哉,岂易作哉!

话说当时宋太公掇个梯子上墙来看时,只见火把丛中约有一百余人。当头两个,便是郓城县新参的都头,却是弟兄两个,一个叫做赵能,一个叫做赵得。两个便叫道:“宋太公,你若是晓事的,便把儿子宋江献将出来,我们自将就他。若是不教他出官时,和你这老子一发捉了去!”宋太公道:“宋江几时回来?”赵能道:“你便休胡说!有人在村口见他从张社长家店里吃了酒归来,亦有人跟到这里。添一句,好。你如何赖得过?”宋江在梯子边说道:“父亲,你和他论甚口!孩儿便挺身出官也不妨,县里府上都有相识,况已经赦宥的事了,必当减罪。求告这厮们做甚么?赵家那厮是个刁徒,如今暴得做个都头,知道甚么义理!“暴”字妙,骂世不尽。他又和孩儿没人情,空自求他。”宋太公哭道:“是我苦了孩儿!”宋江道:“父亲休烦恼,官司见了,到是有幸。明日孩儿躲在江湖上,撞了一班儿杀人放火的弟兄们,打在网里,如何能够见父亲面?于清风山收罗花荣、秦明、黄信、吕方、郭盛及燕顺等三人,纷纷入水泊者,复是何人?方得死父赚转,便将生死热瞒。作者正深写宋江权诈,乃至忍于欺其至亲。而自来读者皆叹宋江忠孝,真不善读书人也!便断配在他州外府,也须有程限,日后归来,也得早晚伏侍父亲终身。”宋太公道:“既是孩儿恁的说时,我自来上下使用,买个好去处。”宋江便上梯来叫道:“你们且不要闹,我的罪犯今已赦宥,定是不死。且请二位都头进敝庄少叙三杯,明日一同见官。”赵能道:“你休使见识赚我入来!”丑。宋江道:“我如何连累父亲、兄弟?你们只顾进家里来。”宋江便下梯子来,开了庄门,请两个都头到庄里堂上坐下,连夜杀鸡宰鹅,置酒相待。那一百土兵人等,都与酒食管待,送些钱物之类。取二十两花银,把来送与两位都头做“好看钱”。只三个字,便胜过一篇钱神论。人之所以必要钱者,以钱能使人好看也。人以钱为命,而亦有时以钱与人者,既要好看,便不复顾钱也。乃世又有守钱成窖,而不要好看者,斯又一类也矣。

当夜两个都头就在庄上歇了。次早五更,同到县前。等待天明解到县里来时,知县才出升堂。只见都头赵能、赵得押解宋江出官。知县时文彬见了大喜,责令宋江供状。当下宋江一笔供招:“不合于前年秋间典赡到阎婆惜为妾。为因不良,一时恃酒争论斗殴,致被误杀身死,一向避罪在逃。今蒙缉捕到官,取勘前情,所供甘罪无词。”知县看罢,且叫收禁牢里监候。满县人见说拿得宋江,谁不爱惜他?都替他去知县处告说讨饶,备说宋江平日的好处。知县自心里也有八分开豁他,数语皆为迭配作地,不重在写宋江生平。当时依准了供状,免上长枷手杻,只散禁在牢里。宋太公自来买上告下,使用钱帛。那时阎婆已自身故了半年,没了苦主,这张三又没了粉头,不来做甚冤家。无笔不到。若非此二语,便将必入宋江死罪,瘐死郓城狱耶。算来不如放他迭配出去,再生出事来,使读者欢喜。故当省即省,乃文家妙诀也。县里叠成文案,待六十日限满,结解上济州听断。本州府尹看了申解情由,赦前恩宥之事,已成减罪,把宋江脊杖二十,刺配江州牢城。本州官吏亦有认得宋江的,一句。更兼他又有钱帛使用,二句。名唤做断杖刺配,又无苦主执证,三句。众人维持下来,都不甚深重。当厅带上行枷,押了一道牒文,差两个防送公人,无非是张千、李万。三字妙。可见一部书皆从才子文心捏造而出,愚夫则必谓真有其事。当下两个公人领了公文,监押宋江到州衙前。

宋江的父亲宋太公同兄弟宋清都在那里等候,置酒管待两个公人,赍发了些银两。教宋江换了衣服,打拴了包裹,穿上麻鞋。宋太公唤宋江到僻静处叮嘱道:“我知江州是个好地面,鱼米之乡,特地使钱买将那里去。你可宽心守耐,我自使四郎来望你。固少不得。盘缠有便人常常寄来。你如今此去,正从梁山泊过,倘或他们下山来劫夺你入伙,切不可依随他,教人骂做不忠不孝。此一节,牢记于心。屡申此言,深表宋江不孝之子,不肯终受厥考之教也。观其前聚清风山,后吟浔阳楼。当信此言不谬。孩儿,路上慢慢地去。天可怜见,早得回来,父子团圆,兄弟完聚!”宋江洒泪拜辞了父亲,洒泪。兄弟宋清送一程路。宋江临别时嘱付兄弟道:“我此去不要你们忧心。只有父亲年纪高大,我又累被官司缠扰,背井离乡而去。兄弟,你早晚只在家侍奉,休要为我到江州来,弃掷父亲,无人看顾。太公许四郎来,此是人情文情,两所必至。然于后文,来则费笔,不来又疑漏笔,不如便于此处,随手放倒,省却无数心机也。我自江湖上相识多,见的那一个不相助?盘缠自有对付处。天若见怜,有一日归来也。”宋清洒泪拜辞了,父前子洒泪,兄前弟洒泪,写得秩秩然。自回家中去侍奉父亲宋太公,不在话下。

只说宋江和两个公人上路。那张千、李万已得了宋江银两,又因他是个好汉,因此于路上只是伏侍宋江。三个人上路行了一日,到晚投客店安歇了;打火做些饭吃,又买些酒肉请两个公人。宋江对他说道:“实不瞒你两个说,我们今日此去正从梁山泊边过。山寨上有几个好汉,闻我的名字,怕他下山来夺我,枉惊了你们。我和你两个明日早起些,只拣小路里过去,宁可多走几里不妨。”两个公人道:“押司,你不说,俺们如何得知?我等自认得小路过去,定不得撞着他们。”当夜计议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