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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梁山泊吴用举戴宗 揭阳岭宋江逢李俊(4)

那大汉道:“等我认他一认。”写至此句,有骏马下坡之势矣,入下忽又用“认不得”句,陡然一收,笔法奇拗不可言。当下四个人进山岩边人肉作房里,只见剥人凳上挺着宋江和两个公人,颠倒头放在地下。那大汉看见宋江,却又不认得。拗文妙笔。相他脸上金印,又不分晓。拗文妙笔。没可寻思处,猛想起道:“且取公人的包裹来,我看他公文便知。”绝处逢生,灵变之极。那人道:“说得是。”便去房里取过公人的包裹打开,见了一锭大银,又有若干散碎银两。无端写来,便成绝倒。为是宋江,不得不救耳,不然,满眼如此物,胡可以忍耶?解开文书袋来,看了差批,众人只叫得“惭愧”,那大汉便道:“天使令我今日上岭来,早是不曾动手,争些儿误了我哥哥性命!”那大汉便叫那人:“快讨解药来,先救起我哥哥。”那人也慌了,半日写那人如醉梦相似者,所以衬起大汉也;此处写那人也慌者,所以开释那人也。连忙调了解药,便和那大汉去作房里,先开了枷,前花荣要开,宋江不肯,此李立私开,宋江不问,皆作者笔法严冷处。或解云:此处宋江未醒,安得责其不问,不知我不责其作房开时,我正责其出门带时也。扶将起来,把这解药灌将下去。四个人将宋江扛出前面客位里,四个人自扛宋江,火家归来扛公人,有轻重贵贱之分。那大汉扶住着,渐渐醒来。光着眼,看了众人立在面前,又不认得。画出初醒时。只见那大汉教两个兄弟扶住了宋江,纳头便拜。宋江问道:“是谁?我不是梦中么?”写宋江既不答,又不扶,妙绝,画出初醒时也。只见卖酒的那人也拜。妙。宋江道:“这里正是那里?不敢动问二位高姓?”写宋江只是动不得,妙绝。

那大汉道:“小弟姓李名俊,祖贯庐州人氏。专在扬子江中撑船艄公为生,能识水性,人都呼小弟做‘混江龙’李俊便是。这个卖酒的是此间揭阳岭人,只靠做私商道路,人尽呼他做‘催命判官’李立。这两个兄弟,是此间浔阳江边人,专贩私盐来这里货卖,却是投奔李俊家安身。大江中伏得水,驾得船。是弟兄两个:一个唤做‘出洞蛟’童威,一个叫做‘翻江蜃’童猛。”两个也拜了宋江四拜。只是答不得,扶不得,妙绝。凡三段写拜,乃其妙处恰在无文字处,盖文字之难知如此。宋江问道:“却才麻翻了宋江,如何却知我姓名?”真要问。李俊道:“小弟有个相识,近日做买卖,从济州回来,说起哥哥大名,为事发在江州牢城。李俊往常思念,只要去贵县拜识哥哥,只为缘分浅薄,不能够去。今闻仁兄来江州,必从这里经过,小弟连连在岭下等接仁兄,五七日了,不见来。今日无心,天幸使令李俊同两个弟兄上岭来,就买杯酒吃,遇见李立,说将起来。因此小弟大惊,慌忙去作房里看了,却又不认得哥哥。猛可思量起来,取讨公文看了,才知道是哥哥。不敢拜问仁兄,闻知在郓城县做押司,不知为何事配来江州?”应前“不知为甚事”句。宋江把这杀了阎婆惜,直至石勇村店寄书,回家事发,今次配来江州,备细说了一遍,四人称叹不已。李立道:“哥哥何不只在此间住了,休上江州牢城去受苦?”宋江答道:“梁山泊苦死相留,我尚兀自不肯住,恐怕连累家中老父,看他处处自说孝义,真是丑极。纯孝不在口说,以口说求得孝子之名,甚矣宋江衣钵之满天下也。此间如何住得?”李俊道:“哥哥义士,必不肯胡行。特书此一句,与前吴用击映。盖李俊不留,乃真信宋江;吴用不留,只是猜破宋江也。你快救起那两个公人来。”李立连忙叫了火家——已都归来了,便把公人扛出前面客位里来,把解药灌将下去,救得两个公人起来,面面厮觑道:“我们想是行路辛苦,恁地容易得醉!”众人听了都笑。

当晚李立置酒管待众人,在家里过了一夜。次日又安排酒食管待,送出包裹还了宋江并两个公人。当时相别了,宋江自和李俊、童威、童猛、两个公人下岭来,径到李俊家歇下。置备酒食,殷勤相待,结拜宋江为兄,留住家里。过了数日,宋江要行,李俊留不住,取些银两赍发两个公人。宋江再带上行枷,朝廷法度擅动,宋江不问,何也?收拾了包裹行李,辞别李俊、童威、童猛,离了揭阳岭下,取路望江州来。

三个人行了半日,早是未牌时分。行到一个去处,只见人烟辏集,市井喧哗。正来到市镇上,只见那里一伙人围住着看。宋江分开人丛,挨入去看时,却原来是一个使枪棒卖膏药的。宋江和两个公人立住了脚,看他使了一回枪棒。那教头放下了手中枪棒,又使了一回拳。宋江喝采道:“好枪棒拳脚!”那人却拿起一个盘子来,口里开科道:画。“小人远方来的人,投贵地特来就事,虽无惊人的本事,全靠恩官作成,远处夸称,近方卖弄。如要筋骨膏药,当下取赎。如不用膏药,可烦赐些银两铜钱赍发,休教空过了。”那教头把盘子掠了一遭,没一个出钱与他。画。那汉又道:“看官高抬贵手。”又掠了一遭,众人都白着眼看,又没一个出钱赏他。画。宋江见他惶恐,掠了两遭,没人出钱,便叫公人取出五两银子来。一路写宋江都从银钱上出色,深表宋江无他好处,盖作泥中有刺之笔也。宋江叫道:“教头,我是个犯罪的人,没甚与你。这五两白银,权表薄意,休嫌轻微。”那汉子得了这五两白银,托在手里,便收科道:“恁地一个有名的揭阳镇上,没一个晓事的好汉,抬举咱家!实是恶。难得这位恩官,本身见自为事在官,又是过往此间,恶。颠倒赍发五两白银。正是‘当年却笑郑元和,只向青楼买笑歌。恶。惯使不论家豪富,风流不在着衣多’。恶。这五两银子强似别的五十两。恶。自家拜揖。愿求恩官高姓大名,使小人天下传扬!”恶。宋江答道:“教师,量这些东西,直得几多!不须致谢。”

正说之间,只见人丛里一条大汉分开人众,抢近前来,大喝道:奇文突兀。“兀那厮!是甚么鸟汉,那里来的囚徒,敢来灭俺揭阳镇上威风!”掿着双拳,来打宋江。不因此起相争,有分教:

浔阳江上,聚数筹搅海苍龙;梁山泊中,添一伙爬山猛虎。

毕竟那汉为甚么要打宋江,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