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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浔阳楼宋江吟反诗 梁山泊戴宗传假信(2)

宋江看了,心中暗喜,自夸道:“这般整齐肴馔,济楚器皿,端的是好个江州。我虽是犯罪远流到此,却也看了些真山真水。我那里虽有几座名山古迹,却无此等景致。”独自一个,一杯两盏,倚栏畅饮,不觉沉醉,猛然蓦上心来,思想道:奇文突兀。写宋江平生狡狯,却于醉后露出真心,极严极冷之笔。“我生在山东,长在郓城,学吏出身,结识了多少江湖好汉,虽留得一个虚名,目今三旬之上,名又不成,利又不就,倒被文了双颊,配来在这里!我家乡中老父和兄弟如何得相见?”不觉酒涌上来,潸然泪下,临风触目,感恨伤怀。忽然做了一首《西江月》词,写出宋江言发于衷,奇文突兀。便唤酒保索借笔砚来,起身观玩,见白粉壁上多有先人题咏。画。宋江寻思道:“何不就书于此?倘若他日身荣,公欲以何科目出身?写宋江内蓄异心,笔墨如镜。再来经过,重睹一番,以记岁月,想今日之苦。”寒士真有此兴,写来欲哭。乘着酒兴,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去那白粉壁上便写道: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表出权术,为宋江全传提纲。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写宋江心事,令人不可解。既不知其冤仇为谁,又不知其何故乃在浔阳江上也。

宋江写罢,自看了大喜大笑,一面又饮了数杯酒,突兀淋漓之极。不觉欢喜,自狂荡起来,手舞足蹈,又拿起笔来,去那《西江月》后再写下四句诗,突兀淋漓之极。道是:

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其言咄咄,使人欲惊。

宋江写罢诗,又去后面大书五字道:“郓城宋江作。”突兀淋漓之极。写罢,掷笔在桌上,又自歌了一回。再满饮数杯酒,突兀淋漓之极。不觉沉醉,力不胜酒,便唤酒保计算了,取些银子算还,多的都赏了酒保。写宋江醉中亦如此,真是久假成性。拂袖下楼来,踉踉跄跄,取路回营里来。开了房门,便倒在床上,一觉直睡到五更。酒醒时,全然不记得昨日在浔阳江楼上题诗一节。宋江权术人,何至有漏,特补一笔,甚妙。当日害酒,自在房里睡卧,不在话下。且说这江州对岸,另有个城子,唤做无为军,却是个野去处。城中有个在闲通判,姓黄,双名文炳。这人虽读经书,却是阿谀谄佞之徒,心地褊窄,只要嫉贤妒能,胜如己者害之,不如己者弄之,专在乡里害人。为后伏案。闻知这蔡九知府是当朝蔡太师儿子,每每来浸润他,时常过江来请访知府,指望他引荐出职,再欲做官。也是宋江命运合当受苦,撞了这个对头。当日这黄文炳在私家闲坐,无可消遣,带了两个仆人,买了些时新礼物,自家一只快船渡过江来,径去府里探望蔡九知府。恰恨撞着府里公宴,不敢进去,却再回船,正好那只船,仆人已缆在浔阳楼下。来得便净。

黄文炳因见天气暄热,且去楼上闲玩一回。信步入酒库里来,看了一遭,转到酒楼上,凭栏消遣。观见壁上题咏甚多,也有做得好的,陪一句。亦有歪谈乱道的。再陪一句。黄文炳看了冷笑。大惊句,亦先作一陪。正看到宋江题《西江月》词并所吟四句诗,大惊道:“这个不是反诗?谁写在此?”后面却书道:“郓城宋江作”五个大字。黄文炳再读道:一。“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冷笑道:“冷笑”妙。“这人自负不浅!”确。又读道:二。“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侧着头道:“侧着头”妙。“那厮也是个不依本分的人!”确。又读:三。“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又笑道:“又笑”妙。“也不是个高尚其志的人,看来只是个配军。”确。又读道:四。“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摇头道:“摇头”妙。“这厮报仇兀谁?我亦疑之。却要在此间生事!我亦疑之。量你是个配军,做得甚用!”是,又殊不然。又读诗道:五。“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一点头道:“点头”妙。“这两句兀自可恕。”是。又读道:六。“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伸着舌摇着头道:“伸着舌摇着头”妙。“这厮无礼!他却要赛过黄巢,不谋反待怎地?”确。再读了“郓城宋江作”,七。想道:“想”妙。“我也多曾闻这个名字,那人多管是个小吏。”确。一段逐句读,逐句评,有峡云乱卷,江树对生之势。便唤酒保来问道:“作这两篇诗词端的是何人题下在此?”酒保道:“夜来一个人独自吃了一瓶酒,写在这里。”黄文炳道:“约莫甚么样人?”酒保道:“面颊上有两行金印,多管是牢城营里人。好。有此句,后便有脚。生得黑矮肥胖。”黄文炳道:“是了。”就借笔砚,取幅纸来抄了,藏在身边,分付酒保休要刮去了。细。

黄文炳下楼,自去船中歇了一夜。次日饭后,仆人挑了盒仗,一径又到府前。正值知府退堂在衙内,使人入去报复。多样时,蔡九知府遣人出来,邀请在后堂。蔡九知府却出来与黄文炳叙罢寒温已毕,送了礼物,分宾主坐下。黄文炳禀说道:“文炳夜来渡江,到府拜望,闻知公宴,不敢擅入。今日重复拜见恩相。”蔡九知府道:“通判乃是心腹之交,径入来同坐何妨?下官有失迎迓。”左右执事人献茶。茶罢,黄文炳道:“相公在上,不敢拜问,不知近日尊府太师恩相曾使人来否?”心上正经语,却又宛然接入新闻,妙甚。知府道:“前日才有书来。”黄文炳道:“不敢动问京师近日有何新闻?”报新闻,反先问新闻,口角如画。知府道:“家尊写来书上分付道:近日太史院司天监奏道,夜观天象,罡星照临吴、楚,敢有作耗之人,随即体察剿除。更兼街市小儿谣言四句道:‘耗国因家木,刀兵点水工。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因此嘱付下官,紧守地方。”黄文炳寻思了半晌,笑道:“恩相,事非偶然也!”黄文炳袖中取出所抄之诗,呈与知府道:“不想却在此处。”蔡九知府看了道:“这是个反诗,通判那里得来?”黄文炳道:“小生夜来不敢进府,回至江边,无可消遣,却去浔阳楼上避热闲玩,观看闲人吟咏。只见白粉壁上新题下这篇。”知府道:“却是何等样人写下?”写公子官如画。黄文炳回道:“相公,上面明题着姓名,道是‘郓城宋江作’。”知府道:“这宋江却是甚么人?”数日前曾问枷上无封皮,数日后已瞢瞢不知,公子官活画。黄文炳道:“他分明写着‘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眼见得只是个配军,牢城营犯罪的囚徒。”知府道:“量这个配军,做得甚么!”黄文炳道:“相公不可小觑了他。恰才相公所言尊府恩相家书说小儿谣言,正应在本人身上。”知府道:“何以见得?”黄文炳道:“‘耗国因家木’,耗散国家钱粮的人,必是‘家’头着个‘木’字,明明是个‘宋’字。第二句,‘刀兵点水工’,兴起刀兵之人,水边着个‘工’字,明是个‘江’字。这个人姓宋名江,又作下反诗,明是天数。万民有福!”知府又问道:“何为‘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黄文炳答道:“或是六六之年,或是六六之数。不明白正妙。‘播乱在山东’,今郓城县正是山东地方。这四句谣言,已都应了。”知府又道:“不知此间有这个人么?”公子官活画。黄文炳回道:“小生夜来问那酒保时,说道这人只是前日写下了去。这个不难,只取牢城营文册一查,便见有无。”知府道:“通判高见极明。”公子官活画。便唤从人,叫库子取过牢城营里文册簿来看。当时从人于库内取至文册,蔡九知府亲自简看,见后面果有“五月间新配到囚徒一名,郓城县宋江”。黄文炳看了道:“正是应谣言的人,非同小可!如是迟缓,诚恐走透了消息。可急差人捕获,下在牢里,却再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