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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病关索大闹翠屏山 拼命三火烧祝家店(1)

前有武松杀奸夫淫妇一篇,此又有石秀杀奸夫淫妇一篇,若是者班乎?曰:不同也。夫金莲之淫,乃敢至于杀武大,此其恶贯盈矣,不破胸取心,实不足以蔽厥辜也。若巧云,淫诚有之,未必至于杀杨雄也。坐巧云以他日必杀杨雄之罪,此自石秀之言,而未必遂服巧云之心也。且武松之于金莲也,武大已死,则武松不得不问,此实武松万不得已而出于此。若武大固在,武松不得而杀金莲者,法也。今石秀之于巧云,既去则亦已矣,以姓石之人,而杀姓杨之人之妻,此何法也?总之,武松之杀二人,全是为见报仇,而己曾不与焉,若石秀之杀四人,不过为己明冤而己,并与杨雄无与也。观巧云所以污石秀者,亦即前日金莲所以污武松者。乃武松以亲嫂之嫌疑,而落落然受之,曾不置辩,而天下后世,亦无不共明其如冰如玉也者。若石秀,则务必辩之。背后辩之,又必当面辩之,迎儿辩之,又必巧云辩之,务令杨雄深有以信其如冰如玉而后已。呜呼,岂真天下之大,另又有此一种巉刻狠毒之恶物欤?吾独怪耐庵以一手搦一笔,而既写一武松,又写一石秀。呜呼,又何奇也!

话说当下众邻舍结住王公,直到蓟州府里首告。知府却才升厅。一行人跪下告道:“这老子挑着一担糕粥,泼翻在地下。看时,却有两个死尸在粥里。先说泼粥,次说死尸。妙绝。“在粥里”妙。一个是和尚,一个是头陀,俱各身上无一丝。头陀身边有刀一把。”老子告道:“老汉每日常卖糕糜营生,只是五更出来赶趁。今朝起得早了些个,和这铁头猴子只顾走,不看下面,一交绊翻,碗碟都打碎了。相公可怜!重诉跌碎碗碟,轻带两个死尸,妙得经纪老子情性。知此,则听讼直易易也。只见血渌渌的两个死尸,又吃一惊!只诉自己吃惊,不管两人被杀,妙妙。叫起邻舍来,倒被扯住到官,“倒被”妙,活是不知高低老子。望相公明镜辨察!”知府随即取了供词,行下公文,委当方里甲带了仵作公人,押了邻舍、王公一干人等,下来简验尸首,明白回报。众人登场看简已了,回州禀复知府:“被杀死僧人,系是报恩寺阇黎裴如海。傍边头陀系是寺后胡道。和尚不穿一丝,身上三四道搠伤致命方死。胡道身边见有凶刀一把,只见项上有勒死伤痕一道。系是胡道掣刀搠死和尚,惧罪自行勒死。”益叹石秀胸中精细,做事出人。知府叫拘本寺僧鞫问缘故,俱各不知情由。知府也没个决断。当案孔目禀道:“眼见得这和尚裸形赤体,必是和那头陀干甚不公不法的事,互相杀死,不干王公之事。邻舍都教召保听候,尸首着仰本寺住持,即备棺木盛殓,放在别处,立个互相杀死的文书便了。”知府道:“也说得是。”随即发落了一干人等,不在话下。

前头巷里又是一条巷。那些好事的子弟,做成一只曲儿唱道:

堪笑报恩和尚,撞着前生冤障,将善男瞒了,妙。信女勾来,妙。

要他喜舍肉身,妙妙。慈悲欢畅。妙。怎极乐观音方才接引,妙。早血盆地狱塑来出相?妙。真是绝妙好辞。想“色空空色,空色色空”,他全不记《多心经》上。妙。到如今,徒弟度生回,妙。绝倒。

连长老涅槃街巷。妙,绝倒。若容得头陀,头陀容得,和合多僧,妙。

“多僧”者,上下各二也。同房共住,妙妙。未到得无常勾帐。妙。

只道目连救母上西天,从不见这贼秃为娘身丧!妙绝。

后头巷里又是一条巷。也有几个好事的子弟,听得前头巷里唱着,却不伏气,便也做只《临江仙》唱出来赛他道:

淫戒破时招杀报,妙。因缘不爽分毫。妙。本来面目忒蹊跷。妙。

一丝真不挂,妙妙。立地放屠刀!真正绝妙好辞。大和尚今朝圆寂了,

绝倒。小和尚昨夜狂骚。绝倒。头陀刎颈见相交。妙。为争同穴死,妙,

“同穴”绝倒。誓愿不相饶。妙。

两只曲,条条巷又是条条巷。都唱动了。那妇人听得目瞪口呆,却不敢说,只是肚里暗暗地叫苦。

杨雄在蓟州府里,有人告道杀死和尚头陀,心里早知了些个,寻思:“此一事准是石秀做出来的。我前日一时间错怪了他。我今日闲些,且去寻他,问他个真实。”正走过州桥前来,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哥哥,那里去?”杨雄回过头来,见是石秀,撞着略换。便道:“兄弟,我正没寻你处。”石秀道:“哥哥,且来我下处,和你说话。”把杨雄引到客店里小房内,说道:“哥哥,兄弟不说谎么?”石秀可畏,笔笔写出咄咄相逼之势。杨雄道:“兄弟,你休怪我。是我一时愚蠢,酒后失言,反被那婆娘猜破了,说兄弟许多不是。我今特来寻贤弟负荆请罪。”石秀道:“哥哥,兄弟虽是个不才小人,却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如何肯做别样之事?此语,前武松亦曾说,却觉其阔大;今在石秀文中,便见其尖刻。真乃各极其妙。怕哥哥日后中了奸计,因此来寻哥哥,有表记教哥哥看。”此句直贯下“尽剥在此”,皆石秀语,中间却夹写一句将出衣裳。越显石秀咄咄可畏。将出和尚、头陀的衣裳:“尽剥在此。”将出衣裳了,又说此四字,写得如活。杨雄看了,心头火起,便遭:“兄弟休怪,我今夜碎割了这贱人,出这口恶气!”是杨雄。石秀笑道:“你又来了!石秀又狠毒,又精细,笔笔写出。你既是公门中勾当的人,如何不知法度?你又不曾拿得他真奸,如何杀得人?倘或是小弟胡说时,却不错杀了人?”石秀转说转复可畏。杨雄道:“似此怎生罢休得?”“罢休”二字绝倒。忽然说到“碎割”,忽然说到“罢休”,是杨雄也。石秀道:“哥哥,只依着兄弟的言语,教你做个好男子。”杨雄道:“贤弟,你怎地教我做个好男子?”石秀道:“此间东门外有一座翠屏山,好生僻静。哥哥到明日,只说道:‘我多时不曾烧香,我今来和大嫂同去。’把那妇人赚将出来,就带了迎儿,同到山上。精细。小弟先在那里等候着,当头对面,把这是非都对得明白了。哥哥那时写与一纸休书弃了这妇人,多恐杨雄不肯,且先说是休弃,到得是非对毕,飕地递过刀来。石秀节节精细,节节狠毒,我畏其人。却不是上着?”杨雄道:“兄弟何必说得,你身上清洁,我已知了。都是那妇人谎说!”杨雄似不肯。石秀道:“不然,咄咄可畏。我也要哥哥知道他往来真实的事。”写石秀可畏之极。杨雄道:“既然兄弟如此高见,必然不差。是杨雄。我明日准定和那贱人来,你却休要误了。”石秀道:“小弟不来时,所言俱是虚谬。”句句生棱,字字出角,转说转复可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