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讲 账本上的世道人心

西门庆临终算账

【导读】

上一讲讲到西门庆留的遗嘱分两大部分。第一部分是留给吴月娘的，如果吴月娘生下一男半女，由他来继承西门府的家产。吴月娘和另外四个小老婆，姊妹相待，好生相守，不要离散了，遭外人耻笑。他特别指着潘金莲跟吴月娘交代，说潘金莲以前的事，吴月娘多担待着点。因为潘金莲曾经深深地得罪过吴月娘，所以西门庆就希望他死以后，吴月娘能够原谅潘金莲，容纳潘金莲。第二部分是西门庆对他财产的具体处置，他有方案。那么这个部分他是跟谁说的，怎么说的？请看本讲内容。

西门庆嘱咐完吴月娘以后，就让人把他的女婿陈经济叫到了跟前，把他死后生意上的事情，非常细致地交代给陈经济，他算细账，这是第二部分的遗嘱。这段描写非常重要，它不但写出了西门庆色鬼以外的特点，而且也反映出明代社会经济运作的一些情况。本来这方面的嘱咐应该是西门庆向自己成年的儿子来说的，他没有儿子，只好把女婿当作儿子来说。吴月娘虽然是府主婆，但是那个时代，女主内，男主外，吴月娘不直接参与丈夫生意上的事情，经济大权都在府主西门庆手里。但是陈经济自从带了媳妇从东京回到清河，投靠他的岳父以后，在他们家一直参与理财，像两个花园的合并工程就是交给陈经济去监工的，后来一些生意上的事情也都让他经手。所以，西门庆临死的时候，就让人把陈经济叫到了跟前，他这么说的：“姐夫，我养儿靠儿，无儿靠婿；姐夫就是我的亲儿一般。我若有些山高水低，你发送了我入土，好歹一家一计，帮扶着你娘儿们过日子，休要教人笑话！”因为他的女儿西门大姐嫁给了陈经济，府里面的人都把陈经济叫姐夫。

西门庆又把对吴月娘的一些嘱托跟陈经济提醒了一遍。然后西门庆就算细账，跟陈经济一笔一笔地交代，这个交代是很有意思的。原来西门庆和街对面的乔大户在一些人的撮合下结为亲家，当时李瓶儿给西门庆生的儿子官哥儿跟乔大户的女儿结了娃娃亲。所以，西门家和乔家就算是亲家了。虽然这个婚事后来没成，而且后来乔大户也搬走了，但是西门家和乔家有生意上的合作。当时两家合开了一个缎子铺，缎子铺一共是五万银子的本钱，本钱很高，说明是一个很大的缎子铺。这时候西门庆就跟陈经济交代：“我死后，段子铺是五万银子本钱，有你乔亲家爹那边多少本利，都找与他。”意思是跟乔家合开的缎子铺要有一个了结，这一笔账陈经济要了解，算一算本钱里面乔亲家投了多少，事到如今，获得的收益、利息是多少，算清楚了，连本带利还给人家。西门庆又交代：“教傅伙计把货卖一宗，交一宗，休要开了。”傅伙计是生药铺的掌柜，多年来为西门庆服务，生药铺是最早的店铺，生意一直不错。现在西门庆觉得自己要死了，他就嘱咐让傅伙计把生药铺剩下的药材能卖多少卖多少，然后就收盘，结账，不要开了。

然后西门庆又说：“贲四绒线铺，本银六千五百两，吴二舅绸绒铺是五千两，都卖尽了货物，收了来家。”绒线铺本来是韩道国当掌柜的，后来韩道国又另派了别的事，现在是一个叫贲四的当掌柜。贲四的媳妇贲四娘子和西门庆最信任的小厮玳安之间有关系，后来西门庆看上贲四娘子，也和她发生了关系。现在贲四当绒线铺的掌柜，吴月娘的弟弟当绸绒铺的掌柜，一个本银是六千五百两，一个是五千两，就把剩余物资都卖光了，不进货了，然后把银子都拿家来。

接着西门庆说：“又李三讨了批来，也不消做了，教你应二叔拿了别人家做去罢。李三、黄四身上还欠五百两本钱、一百五十两利钱未算，讨来发送我。”西门庆除了自己开铺子挣钱以外，他还经常利用自己跟官府勾结的关系，从官府讨来批文从事一些官方特许买办的商业活动。他派李三他们取批文去了，当时还没回来，所以他就跟陈经济交代，批文讨来了，咱们家也别做了，叫应二叔拿了给别人家去做。应二叔说的就是应伯爵，西门庆的结拜兄弟之一，后面还要专门讲到这个人。批文是很重要的东西，批文本身其实等于大笔的银子，说明那个时代的商人是可以利用自己手中的银子去买通官府，最后成为官方买办的，拿到批文就有很多的方便。西门庆表示他死后，批文来了也别做这事了，让别人去做，这是一个交代。而且在讨批文的这项活动当中，银子的来往他也算计得很清楚，因为要批文也得先下本，先贿赂官方，拿到批文以后再挣大钱，成本也就挣回来了。但现在因为批文还没到，所以还有一些银子垫着，西门庆要求把这些银子找回来，作为他死后发丧的费用。

西门庆又跟陈经济说：“你只和傅伙计，守着家门这两个铺子罢。段子铺占用银二万两，生药铺五千两。”就是说家门口的这两个铺子，一个缎子铺，一个生药铺继续开。这两个铺子的本金，一个是两万两，一个是五千两。

西门庆又提到：“韩伙计、来保松江船上四千两，开了河，你早起身往下边接船去，接了来家，卖了银子交进来，你娘儿们盘缠。”韩伙计，就是前面说到的韩道国，绰号韩一摇，他当时和西门庆的家仆来保到松江去做事去了，他们是雇了船去做生意，当时本钱是四千两。前面提到文嫂去见林太太，吹嘘西门庆的情况，就说他还走标船。什么叫走标船？就是西门庆通过和官吏勾结，能获得一些原来由官方垄断的物资的贩卖资格。这些船只在运河上行走时，可以竖起特殊的旗帜，相当于经官府特批的一种商船，各个管码头的人会善待走标船。韩道国和来保就是走标船去了，当时带了四千两本钱。西门庆就嘱咐陈经济“开了河，你早起身往下边接船去，接了来家，卖了银子交进来，你娘儿们盘缠”。走标船会挣到一些钱，这些钱让陈经济收着。什么叫“卖了银子”？就是他们主要还是去运货，像盐、铜、布匹等，这些物资都可以从官方那儿得到有关的指标，然后进行运输专卖。西门庆说这些卖货所获得银子要交进来，作为府里面吴月娘以及其他小老婆的生活费用。

西门庆对陈经济嘱咐的事情，他算细账算得很细，提到的银两数量多的达到五万两，有的是两万两，或者几千两，但小数额的也心中有数。他又说了“前边刘学官还少我二百两，华主簿少我五十两”。刘学官和华主簿不都是清河县的官吏。前面文嫂给林太太介绍西门庆时就说西门庆是一个放官吏债的人。什么叫放官吏债？就是西门庆借钱给官吏，以很低的利息，或者不要利息。官吏从他那儿得到无息的或者低息的银子以后可以拿去消费，也可以拿去做一些经营。西门庆通过放官吏债，给官吏好处，就可以增加自己的人脉。关键时刻，他提出要求，这些官吏就可以为他办事。所以，书中的这些地方不要随便读过去，要懂得当时世道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银子数量都不多，像华主簿只欠他五十两银子，他也放在心上。五万两银子在心上，五十两银子也在心上，充分说明西门庆是一个非常精明的商人，有经营头脑。别看他一天到晚追求性享受，他不完全是一个被性欲所控制的生命，确实还是一个非常精明的商人，头脑里有本账，临死了，算细账，说还有人欠他钱。“门外徐四铺内还欠我本利三百四十两”。另外一家店铺是徐四开的，西门庆也给他放了债，这个是要收利息的，而且利息起码不低于市面上一般的利息，现在连本带利欠他三百四十两。西门庆嘱咐陈经济：“都有合同见在，上紧使人催去。”那个时候已逐步地进入一种契约社会，民间经济交往还是有合同的。那些官员问西门庆借钱，有时候可能连合同都不要，因为性质不一样。但是民间互相借贷，就都要白纸黑字地签下合同。徐四跟他签了合同，西门庆就告诉陈经济查合同。

下面西门庆的嘱咐牵涉到不动产，他说：“到日后，对门并狮子街两处房子都卖了罢，只怕你娘儿们顾揽不过来。”对门乔亲家后来搬到别处去了，所住的房子就卖给西门庆了。狮子街的房子是李瓶儿留下的，因为他觉得吴月娘也好，其他几个小老婆也好，把西门府的宅子守住就不错了，那两处的房子是顾不过来的，西门庆就让陈经济都发卖了。

说完这句话以后，他就哽咽地哭了。陈经济表态，说爹的嘱咐儿子都知道了。其实这个陈经济是非常坏的，后面还要专门讲他，西门庆算是白托付了。但当时西门庆很认真地托付，陈经济也假惺惺地表态。这样过了一夜，西门庆就一命呜呼了。

西门庆这个人暴发过，快活过，残暴过，洒脱过，贪婪过，享受过，恶毒过，蛮横过，糊涂过，精明过，埋怨过，宽容过，下流过，攀附过，无耻过，温情过，变态过，纯情过，放纵过，痛苦过……他不是一个简单的我们拿标签贴上就能概括的人物。兰陵笑笑生写出了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存在。他写了这么一个男人，他三十三年的生命跋涉的过程。西门庆的死是书中很重要的一段。但是他死了以后，活着的还继续活下去。《金瓶梅》这部书的特点就是写死者自死，活者自活。西门庆死后，那些活着的人又有些什么样的生命轨迹和最终结局？后面我会陆续告诉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