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讲 富贵只如黄粱梦
陈经济的沦落
【导读】
上一讲告诉你陈经济离开西门府以后做的一些荒唐事,一开始他想娶潘金莲,银子不够就去东京问他的父母要。当时他的父亲已经去世,他先不考虑将父亲的灵柩运回清河,而是拿了银子去找王婆和潘金莲,但那时她们已被武松所杀。陈经济决定报复吴月娘,状告她侵吞了自己从东京带回来的大量财富。他又向他的母亲要钱做生意,但钱被他用来吃喝玩乐,他还买了一个妓女回家,把他的母亲气死了。后来他和人合伙到南方贩布,还专门去严州府讹诈孟玉楼。他的合伙人趁他不在把货卷跑了,他衣衫褴褛地回到清河。他把怒气发泄到西门大姐身上,对西门大姐拳打脚踢,西门大姐自尽身亡。作者对陈经济的故事苦心经营,他的恶劣,作者写到这个程度还不甘心,还要继续往下写,他还有越来越离奇,越来越荒唐,越来越让人觉得可气可恨的表现。请看本讲内容。
陈经济气死了母亲,逼死了妻子,说明他是一个非常残忍的人。前面讲到庞春梅也是一个非常残忍的人,她的所作所为导致三个人被乱棒打死。第一个是张胜。张胜听见庞春梅和陈经济在屋里面说私房话,他们居然不念他为他们所做的许多好事,反倒轻松地说,等守备回来,就让守备把张胜杀掉。张胜后来就提刀去杀他们。那个时候丫头来报告说孩子病了,好像在抽风,庞春梅就赶紧去看孩子。张胜冲进书房把陈经济杀了。府里面的李安带领其他的仆人来追查,发现了张胜手里拿着还滴着血的刀,知道他杀了人,于是就乱棍把张胜打死了。虽然不是庞春梅直接下命令打死张胜,但是张胜被乱棍打死的根源就是庞春梅。第二个是刘二。张胜的妻弟刘二在临清,张胜被打死后,周守备就派人去抓他,他也被乱棍打死。第三个是周义。庞春梅淫乱无度,那个时候她的丈夫周守备又出征了,庞春梅就和府里面比她小十岁的男仆周义勾搭上了。最后,庞春梅纵欲过度而死。据书里描写,周守备后来为国捐躯了。但是周守备他们家的势力很大,他的一个堂弟就出面抓住这个逃跑的周义,把他也乱棍打死了。所以,书里庞春梅的手里最起码有这三条人命,还不算孙雪娥。陈经济跟庞春梅在人性这方面有得一比,他居然很残忍地气死了他的亲生母亲,逼死了他的妻子。
有年轻人也跟我讨论这个问题,说兰陵笑笑生怎么写人性写到这种程度,他读过的其他古典长篇小说,没有任何一个作者写人性恶能够写到这种地步,他认为《金瓶梅》在这方面是空前的。那是不是绝后的呢?很难说。因为文学艺术还在发展当中,但是起码到目前为止,这样冷静地写人性恶的作者和作品还真不多。
兰陵笑笑生的一支笔继续往下写陈经济的生命轨迹。他对西门大姐实行家暴,导致西门大姐上吊而亡,为了不让自己受到连累,陈经济的仆人就跑去报告吴月娘这个消息。吴月娘听到西门大姐居然被陈经济暴打以后上吊了,就带了一群仆妇、丫头,还有小厮,一窝蜂地到了陈经济的住所,冲进去一看,果然西门大姐悬梁自尽,而陈经济连尸体都没处理。不光吴月娘大怒,跟去的人也都义愤填膺,他们就把陈经济院落里面的桌椅、板凳、窗户等一切可以砸烂、砸碎的东西都给砸了,然后一窝蜂把原来吴月娘送西门大姐过去时一块儿送过去的箱笼等东西都搬回了西门府。当时陈经济被他们一顿乱打,他包养的妓女冯金宝躲在床底下,也被揪出来打了一顿。
吴月娘领着众人打砸抢了陈经济的住所以后,还往官府递了状子,状告陈经济打死了西门大姐。后来官府就把陈经济和冯金宝都拿来审问,当然陈经济就为自己辩解,可是辩解了半天也无效,最后官府就做出处置。冯金宝也被上了刑,对她的发落是让她重回妓院,让妓院把她领走。陈经济因为杀了人,判了死罪绞刑。在这种情况下,陈经济就想尽办法让仆人把他家里还剩下的一些财产变卖了,凑了一百两银子,连夜送给审判官。审判官得了银子以后第二天就改判了,原来说他是杀了西门大姐的死罪,现在说他是打了西门大姐,但西门大姐是上吊自杀而亡的,陈经济有罪,但不是死罪了,改为罚役五年。对于改判的结果,吴月娘当然不答应,说为什么原来判了死刑,现在要轻判呢。审判官收了陈经济的银子,就对吴月娘说,根据西门大姐的验尸情况,她的脖子上分明有上吊的绳子勒的痕迹,说明她不是直接被殴打致死,而是她自己想不开,上吊而亡的。所以,陈经济还算不上死罪。吴月娘无奈,只好认了。
按说陈经济应该去服役,但在那个时候这种判决再使银子贿赂官员的话,就都可以马马虎虎地执行,甚至可以逃脱,可以不去真正地做苦工。陈经济就没有去服役,他回到了自己的住宅,可是住宅已经被吴月娘带着西门家的人砸得稀烂,为了贿赂官员,他把家里剩下的能够变卖换成银子的东西基本上都卖光了,这样除了这所大房子,他就一无所有了。他一个人,大房子没法住,就把大房子卖掉,换了一个小房子住。原来他有两个丫头,一个是他自己买的重喜儿,一个是他强行问吴月娘索要的元宵儿,现在重喜儿被他卖掉了,元宵儿死掉了。陈经济的仆人看到是这种情况,也离开了,他就孑然一身了。但他也还得吃喝,还得有银子花,最后连小房子也卖了,卖的银子很快就被他花光了,他就居无定所、一贫如洗了。
冬天到了,寒风阵阵,后来又下了雪,他连个栖身的地方都没有。怎么办呢?那个时代,县城里面有一种叫作冷房的破房子,由于种种原因没有人居住,可能屋顶都塌了,一部分墙也塌了,根本挡不住风寒雨雪,但是,在里面待着总比露天待着略好一些。一些乞丐,一些社会上无家可归的人,晚上就会到冷房里面居住。陈经济最后也成了冷房当中的一员,和一些叫花子,还有一些社会上莫名其妙的人混在一起。那些人为了得到一点钱买吃的,就给官府兼做打更的人,晚上在县城的街道上敲梆子,报时间,这样可以从官府得到很少的一点钱,勉强买些吃的。陈经济住进冷房以后,人家也就分点这种差事给他,让他挣点小钱,勉强糊口。
有天他做了个梦,梦中又回到了西门府,回到了那种富贵的、繁华的,对他来说可以称之为幸福的生活场景中,包括他如何从前院进入后院,如何吃餐、饮酒、弹唱、听曲儿,如何和女眷们一块儿打牌,一块儿游戏,可能也梦到了前面讲到的过灯节,他骑着马在前头引路,后面一群妇女跟着他“走百病”,在县城里面招摇而过。当然他也会梦到和潘金莲的种种幽会,他们一起诉衷情,一起做那种事。但是,当他梦醒以后这一切都消失了,他发现自己完全离开那样一种生活,那样一个世界了,沦落到这种地步,他就流泪了。这时候有一些叫花子问他怎么回事,为什么哭。这个时候词话本就利用它的文本特点,写陈经济唱了一大段曲儿来诉心声,来回答那些一块儿在冷房里面躲避风寒的叫花子的问题。我一再跟读者强调,词话本的文本特点是有说书人在茶楼酒肆说书的底本的风格,为了调剂听众的情绪,会在故事叙述当中穿插一些词曲,活跃气氛,同时也使得叙述别有意趣。书里写陈经济用唱曲的形式向周围这些穷哥们讲述他的身世。陈经济的这套曲子很长,我选择当中几段,以补足原来叙述文本里面所欠缺的、没有叙述清楚的那些内容。陈经济唱的曲子每一段都是有曲牌的,其中有一段是陈经济说他自己的来历,他的唱词是这样的:
花子说你哭怎的?我从头儿诉始终。我家积祖根基儿重,说声卖松槁陈家谁不怕?名姓多居住仕宦中,我祖耶耶曾把淮盐种,我父亲专结交势耀,生下我吃酒行凶。
这个地方就交代出来陈经济的父亲陈洪是卖松槁的,这种生意可能比西门庆开生药铺挣的钱还要多。你想,把松树砍伐下来,再把枯的松树树干发卖,首先要有足够大的堆积场。松槁卖出去以后不论是作为建筑材料,还是作为反复使用的搭棚子的材料,都应该比卖生药赚得多。陈经济说他父亲是卖松槁的,而且因为卖松槁得以结识很多权贵。所以,陈经济的父亲后来和杨戬这样的朝廷重臣成为亲家,这就说明陈经济的出身不一般,不仅出生在一个富商家庭,而且这个富商还能够和大官僚攀附关系。
然后陈经济又唱道:
我也曾在西门家做女婿,调风月把丈母淫。钱场里信着人,钻狗洞,也曾黄金美玉当场赌,也曾驮米担柴往院里供。欧打妻儿病死了,死了时他家告状,使了许多钱,方得头轻。
陈经济说,他也曾“在西门庆家做女婿,调风月把丈母淫”,这个丈母指的是潘金莲,因为潘金莲虽然只是西门庆的一个小老婆,但是名义上也是陈经济的丈母。
他又唱自己后来的命运:
卖大房,买小房。赎小房,又倒腾。不思久远含余剩,饥寒苦恼妾成病,死在房檐不许停。所有都干净。嘴头馋不离酒肉,没搅计拆卖坟茔。
陈经济的唱词还有好几段,在这儿就不一一讲述了。陈经济就是这样从一个原来在温柔富贵乡里面醉心享乐的公子哥儿般的人物,最后沦落到一贫如洗,沿街乞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