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讲 被压迫者的呐喊

一丈青骂声响彻西门府

【导读】

上一讲我主要讲了西门府男仆中汤来保的故事，西门庆多次派他到东京办事，他在西门庆摆脱政治危机和得到副提刑的委任状方面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后来西门庆又派他和韩道国一起，拿着四千两银子购货。回程江路上，韩道国得知西门庆死了，携带一千两银子跑路，来保回到清河，见到吴月娘，也一派谎话。吴月娘派他去东京给翟谦送丫头，他在路上就把两个丫头奸污了。后来他还多次调戏吴月娘，吴月娘无奈，就让他和他的妻子搬了出去，来保也就明目张胆地和他舅子刘仓开起布铺，发卖各色细布，过起自己的快活日子，当然他最后也沦落了。那么西门府里面别的仆人还有什么故事呢？请看本讲内容。

西门庆的男仆里面，还有一个是来兴儿，是西门庆的父亲西门达到甘肃贩绒时捡到的，后带回西门府，书里有时也唤他甘兴儿，因为他是从甘肃带过来的，当年还是个小男孩，后成为西门家的男仆。来兴儿也有些故事。原来西门庆搞采买的事情都是交给他的，后来西门庆为了刮剌来旺的老婆宋惠莲，支走来旺，就把到外地采买的事情交给了来旺。来兴儿很生气，找到潘金莲告发来旺，由此导致一系列的矛盾，这段故事前面讲过，这里就不再重复了。总而言之，来兴儿是一个和来旺有矛盾的男仆。西门庆死后，来兴儿的媳妇也死了，为了稳定整个府里面的局势，吴月娘就做主，把奶妈如意儿许配给了来兴儿，这两人本来就刮剌上了，吴月娘也看到了，于是顺水推舟，让他们两个成为一对。

除了来兴儿以外，还有一个男仆叫来昭。来昭稍微有点故事，一会儿要讲。还有两个来字打头的男仆，一个是来安，一个是来爵。这两个男仆的形象都比较模糊。来安书里面主要是说他有点多嘴多舌，来爵后来书里交代他是应伯爵的儿子，居然在西门府里面做男仆，而且西门庆后来和来爵媳妇又不干不净。作为艺术形象，来安、来爵都比较模糊，不值得细讲。下面就再来讲一讲来昭。

其实前面我已经讲到过，还记得来旺和孙雪娥是怎么私奔的吧？当时西门府派来昭夫妇看门，他们俩不愿意打开大门让来旺和孙雪娥从大门潜逃，免得他们承担责任。最后就想出一个办法，让来旺和孙雪娥从屋顶上踩着屋瓦，再顺着墙到街上去。来昭本身的故事并不多，他的妻子叫作惠庆。当时西门府给这些男仆的媳妇取名字也尽量地让她们形成一个系列，比如来旺的媳妇姓宋名惠莲，来昭的媳妇就叫惠庆，来保的媳妇就叫惠祥，来爵的媳妇叫惠元，来兴儿之前死去的媳妇叫惠秀，形成一个惠字打头的系列。现在主要讲来昭的媳妇，她的大名叫惠庆，但很少有人这么称呼她，都叫她的绰号一丈青。《水浒传》一百单八将里有一名女将扈三娘，绰号就叫一丈青，来昭的媳妇居然也叫一丈青，可见她是一个很泼辣的女性。

来昭和一丈青有一个儿子叫小铁棍。小铁棍在西门府里面渐渐长大，小男孩很淘气，到处乱窜，有一天他在花园里捡到了一只绣花鞋，上面绣着各种花卉禽鸟，很好看。小铁棍还小，还不懂得欣赏绣鞋，捡到以后就提在手里面玩，结果正好遇到了陈经济。陈经济当时帮西门庆管理当铺，手里拿了一副银网巾圈儿。什么叫网巾？明代男子留胎发，其实从宋代开始就这样，甚至在宋朝以前，汉族的男子都是要留胎发的。少年时头发多了，就把头发在头顶卷束起来，叫作总角。成年了，头发再多了，就用网巾把它网住。网巾一般是用丝线或者是马鬃编制的，讲究的话，下边就会有一些金子、银子打制的圆形的装饰，起到一个固定的作用。网巾网住后，再戴上帽子，戴上冠，这样就显得很高。讲究的网巾圈一般是金银打造的。有人来赎当，陈经济手里正好拿着一副银网巾圈要送去当铺。小铁棍看见陈经济手里的银网巾圈就想要，说他有东西来换。小铁棍就拿出了那只红绣鞋，陈经济一眼认出那只红绣鞋是潘金莲的，就让小铁棍把鞋给他，说改天他给小铁棍一副更好的银网巾圈。小铁棍就同意了。但实际上陈经济拿到绣鞋以后并没有给小铁棍一副银网巾圈，陈经济骗了小铁棍。陈经济拿着红绣鞋去挑逗潘金莲，潘金莲一看很生气，因为红绣鞋已经脏了，当时潘金莲就说狠话：“我饶了小奴才，除非我饶了蝎子。”陈经济挑逗完潘金莲就赶紧走了，因为西门庆回府以后随时可能到潘金莲这儿来。果然西门庆就来了。潘金莲就把绣鞋给西门庆看，抱怨小铁棍把绣鞋捡了，拿到外头。潘金莲告状一告一个准，西门庆听了以后一下子冲到院子里面。那个时候小铁棍正在石台基玩耍，蹦上蹦下的，西门庆也不问罪，上去揪着他的顶角就拳打脚踢。小铁棍疼坏了，杀猪般尖叫。西门庆越打越狠，最后就把小猴子一样的小铁棍打倒在地上，晕死过去了。来昭两口子听到了以后赶紧跑过来，救了半天才让小铁棍苏醒过来。

西门庆把仆人的生命完全不当回事，因为他宠爱的第五房小老婆潘金莲的几句恶言恶语，他就不分青红皂白，冲出来把仆人、仆妇的儿子小铁棍几乎活活打死。书里面的这类情形我们不要忽略，像我前面讲的武大郎前妻生下的那个女孩子迎儿，还有潘金莲屋里备受虐待的丫头秋菊，以及现在我们讲到的仆人来昭和妻子一丈青的儿子小铁棍，在书里都是一些很脆弱的小生命，他们经常受到主人的侮辱和损害。小铁棍就更惨了，府主西门庆几乎活活把他打死，并不把他当作一个生命。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当然这种反抗是很艰难的，是要冒很大风险的，可是书里就写来昭的妻子、小铁棍的母亲一丈青，面对这件事情，她奋起发出呐喊，高声叫骂。

前面我们讲到来旺儿，他在得知西门庆勾引、霸占了他的妻子宋惠莲之后，趁着酒醉发出了反抗的声音，“破着一命剐，便把皇帝打”，他表示跟西门庆势不两立，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宣告他和西门庆的仇恨比天还大。对于来旺儿而言，第一，他是个男子；第二，他趁着酒劲；第三，他骂完以后西门庆给他点甜头他就很快收敛了。可是一丈青作为一个孩子的母亲，她并不是借着酒劲，她以她充沛的母爱发出了反抗的声音。她先走到后边厨房指东骂西，一段海骂：“贼不逢好死的淫妇，王八羔子！我的孩子和你有甚冤仇？他才十一二岁，晓的甚么？……平白地调唆打他恁一顿，打的鼻口中流血。假若死了，淫妇、王八儿也不好！”

一丈青“指东骂西”，骂潘金莲。骂潘金莲已经很勇敢了，潘金莲毕竟是府主之一，是西门庆的第五房小老婆，也具有主子的名义。一丈青骂潘金莲淫妇，她知道这事情是潘金莲调唆的，但是一丈青也没有放过西门庆，她把潘金莲骂作淫妇，她还骂西门庆王八。那个时代，一个男人的老婆被别人搞了，戴绿帽子了，就叫王八。一丈青揭示出潘金莲的淫乱。西门庆的第五房小老婆潘金莲不是好东西，早跟别的男人勾搭了，西门庆你戴绿帽子了，你就是王八。一丈青在厨房里骂，孙雪娥听到了，这不消说，吴月娘应该能听到，因为吴月娘正房离厨房是最近的。后来一丈青觉得骂得还不过瘾，她的怒气还没有发散完，到前面又骂。她连续骂了一两天，她的骂声响彻全府，说明一丈青是豁出去了。

一丈青的高声叫骂居然没有让西门庆知道，这是为什么？没有人去告密。比如厨房那些做粗活的人在厨房听到了，她们对这件事自有是非判断：西门庆你怎么去打一个小孩？打两下倒也罢了，居然活活地打到口鼻流血，倒在地上半天没活过来。主子太欺负人了，作为受害者的母亲骂几句也没什么。孙雪娥知道这个事跟潘金莲有关，她跟潘金莲是死对头，听到一丈青的怒骂可能还觉得痛快了，她怎么可能找西门庆揭发一丈青？吴月娘即使听见了也只装作听不见，因为吴月娘无论如何还是一个内心隐忍多一点的人物，她的丈夫很荒唐，被潘金莲、春梅霸拦住。她很清楚丈夫做出这样的荒唐事，把小铁棍打得几乎死去，一定是潘金莲教唆的，她有什么必要去斥责一丈青，去跟丈夫告发一丈青？她隐忍了。一丈青还没有骂到潘金莲花园那边去，潘金莲在房中陪西门庆吃酒，还不知道。所以，当天没有任何人向西门庆告密。一丈青最后把所有的气都撒完了，小铁棍命大，活了过来，而且很快就康复了。

这段情节在书里面也是很重要的，说明府里的下人也是敢于积极斗争的，虽然压迫人的地主阶级很强大，那个时代正是行凶人得势的时候，被压迫、被侮辱、被损害的劳动者、奴仆阶层不大可能颠覆整个社会。但是，不要以为他们就只能忍气吞声了。一丈青就是一个榜样，她就在必要的时候发出了强烈的抗议之声，她的骂声一度响彻全府，她都把西门庆骂成王八了。读者阅读这段文字应该觉得大快人心，在那样黑暗的王国里面，曾经有过来旺儿的抗议之声，有过宋惠莲临死前的血泪控诉，现在又增添了一丈青的护子心声。她直接骂潘金莲是淫妇，西门庆是王八，这是很勇敢的行为。

后来来旺儿和孙雪娥重新相会，决定私奔的时候再次写到小铁棍。那个时候他已经十五岁了，来昭夫妇请来旺儿和孙雪娥一块吃饭、喝酒，小铁棍去打的酒。书里后来交代来昭死了，一丈青就带着小铁棍另外嫁人了。作者有意把她的绰号和《水浒传》一百单八将中的女将扈三娘的绰号写成一样，这也是“借树开花”的笔法，说明那个时代，对朝廷、对剥削者的反抗也渗透到了社会的毛细血管里面，甚至渗透到了西门府。西门府里面有这样的妇女，她的绰号也叫一丈青，因为自己儿子小铁棍被打，高声叫骂，响彻全府。这是书里面很精彩的一个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