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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楚国的建立——四夷之君不得正式盟会

不论楚人是来自中原还是三苗,反正中原部族从一开始就不承认“荆楚”的中原身份。

当商王朝的军队在江汉一带发现这个部族时,楚人嘴里讲的蛮族语言、身上穿的蛮式服装、手中使用的蛮族工具,不折不扣地证明了他们是南方的一个蛮族。《诗经·商颂·殷武》说明了商朝人眼中的楚人形象:“维女荆楚,居国南乡。”“南乡”就是商人对“荆楚”这个小国的定位。

商人习惯于像打猎一样攻打这些“野蛮人”,将战争的俘虏用于祭祀或者殉葬,把残余的“野蛮人”驱向更远的丛林。因此,楚人与商人多次发生冲突。

今本《竹书纪年》记载:“(帝癸)二十一年,商师征有洛,克之。遂征荆,荆降。”帝癸即夏桀。按照这个说法,夏朝还没有灭亡时,商朝的开国君主商汤就已经打败过荆蛮。不过这个民族不容易征服,今本《竹书纪年》载,商朝另一位著名的君主武丁也曾经大规模讨伐荆族:“(武丁)三十二年,伐鬼方,次于荆。”

《诗经·商颂·殷武》专门记载了商王武丁出兵伐楚的情景:

挞彼殷武,奋伐荆楚。罙入其阻,裒荆之旅。有截有所,汤孙之绪。

维女荆楚,居国南乡。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

商王率领浩浩荡荡的大军,深入南方的沼泽丛林,驱逐被他们视为蛮夷的楚人。手持木石制作的原始武器奋死抵抗的原始部落被打败了。商人乘胜深入其腹地,进行血腥的屠杀,楚人不是中原王朝的对手,纷纷南逃……

在整个商代,楚人都处于低谷期,不得不忍气吞声,臣服于强横的商人。在经历了几个世纪的强盛之后,商王朝终于开始衰落了。在离楚人不远的西北,周人崛起了。

周人本来是商朝控制领域内的边缘民族。一些学者,比如徐中舒认为周人出自北狄,是北方少数民族,具体地说是白狄。沈长云结合考古与文献资料,认为周族来自内蒙古鄂尔多斯一带,后来由于气候逐渐干冷,转移到渭水流域的岐山一带。

周人自己的传说,则混合着华夏文明和周边民族的特点。他们说,周族始祖是一位叫姜嫄的女子,她是黄帝曾孙帝喾的妃子,她的儿子后稷繁衍出了周人氏族。这样说来,周人也是黄帝的后裔。但是,周人的传说中还有这样一段重要的经历,那就是姜嫄之所以能生出伟大的后稷,是因为她在荒野里踩到了巨人的足迹而怀孕,因此周人又是神的后代。据说周人原来生活在深山之中,和野蛮民族没什么区别,直到古公亶父带着族人迁出深山,来到渭河平原的边缘,才进入农业时代。“由于地理优势,他们更容易得到来自西亚的军事技术,特别是战车技术。”(冯盛国:《两周时期华夷关系研究》)也就是说,他们的战车技术要比商人的更先进,这是他们后来能取代商朝的重要原因。

商王朝的统治越到后期越暴虐。皇甫谧在《帝王世纪》中说,周文王一度被囚禁,他的长子伯邑考被商纣王处死并且做成了肉酱。文王在忍痛吃掉了儿子的肉之后,才获得释放。商纣王的残暴引起天下各族的广泛仇恨,周文王得以顺利地与周围部族广泛结盟,为推翻商朝作好了准备。据说周文王在被商纣王囚禁期间曾经推衍八卦。卦象显示:“东北丧朋,西南得朋。”也就是说,周朝的机会不在东北而在西南。

确实,商王朝的统治区域主要在周人的东北,后来文王、武王确实是向西南方向广泛寻找盟友的。周器宗周钟的铭文说:“王肇遹省文武,勤疆土,南国服子,敢陷虐我土。”许倬云在《西周史》中引用历史学家徐中舒的说法,认为这段铭文说明文王、武王之时,周人已经将势力迂回到商王朝的南面。周人在克商以前,已经在江汉流域建立了若干据点。在武王灭商时,西南民族蜀、髳、微等也确实参加了战斗。《尚书·牧誓》中提到的周人征商时的八大盟友——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人,都在周人的西南方。其中庸、彭、濮在汉水上游,髳在后世晋楚之间的汉水一带。他们都离楚人不远。

据说楚人的首领鬻熊就是在周人广泛寻找盟友的过程中投奔周文王的。周文王为了收揽人才,“礼下贤者,日中不暇食以待士……太颠、闳夭、散宜生、鬻子(鬻熊)、辛甲大夫之徒皆往归之”(《史记·周本纪》)。太颠等人才纷纷来投奔周文王。这些人当中就包括楚人的首领鬻熊。

楚人的居住地“丹淅之会”与周人所居不远。楚人与商族已经结下了深深的世仇,因此听说周文王将要起兵,鬻熊大喜过望。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不仅是楚人复仇的良机,更是荆楚摆脱被歧视的蛮夷身份的绝好机会。

他千里迢迢奔赴周地,竭力为周文王服务。因为能力突出,周文王对他非常尊重,甚至曾经“师事之”。《史记·楚世家》记载,楚武王曾说:“吾先鬻熊,文王之师也,早终。”不过《史记·楚世家》又说:“鬻熊子事文王。”有学者说,这句话说明鬻熊成了文王的义子。不论如何,鬻熊和文王的关系是非常亲密的。

按照楚人的说法,鬻熊在灭商战争中是周文王早期主要谋士之一,并且因殚精竭虑而死。在他死后不久,新兴的周人率领十几个对暴虐的商王朝久已心怀不满的小国,一举推翻了商王朝。

如果这种说法是真实的,那么鬻熊的后代本来可能成为周代最早的诸侯之一。因为周王朝开国后建立了系统的分封制度,将天下土地分给诸侯,让他们拱卫天子。在第一次分封大会上,除了自己的宗亲之外,周王朝也没有忘记对在战争中出力的其他部族进行酬劳,出力的谋士,比如姜太公姜尚等都获封为诸侯。“武王追思先圣王,乃褒封神农之后于焦,黄帝之后于祝,帝尧之后于蓟,帝舜之后于陈,大禹之后于杞。于是封功臣谋士,而师尚父首封。”(《史记·周本纪》)

然而,周初分封的名单上并没有南方的楚人。是荆楚太弱小,楚人的“蛮夷”身份让周王有意忽略了他们,还是楚人关于他们先祖功劳的说法过度夸大了呢?

按《史记》的说法,到了周成王时期,成王回顾祖先的创业史,感念周文王、周武王时期那些辅佐朝政的大臣的功劳,分封了他们的后代。鬻熊的曾孙熊绎在这次分封中被封为“子爵”,也就是诸侯之中较低等的爵位。《史记·楚世家》说:“当周成王之时,举文、武勤劳之后嗣,而封熊绎于楚蛮,封以子男之田,姓芈氏,居丹阳。”

丹阳及丹水在楚国史上都是非常重要的地名。《吕氏春秋·召类》记载,尧与有苗“战于丹水之浦”;《世本》说:“楚鬻熊居丹阳。”楚人祖先鬻熊就定居于此地。这个丹阳到底在哪儿,迄今没有定论。无论如何,此地在当时显然属于南方蛮荒之地。周王赐给熊绎的土地仅有50里,相当于今天的一个乡那么大,子爵也是爵位中较低的一等。这一事实告诉我们,楚人的祖先确实有功于周室,只不过功劳没有他们自己所说的那么大。但是这一天仍然是楚国历史上最重要的日子。这标志着楚人头一次被中原文明所承认,被纳入了华夏文化的怀抱。

楚国立国不久,周王朝要举行一次非常重要的集会。

通过分封,西周形成了大一统的政治模式。周王规定,诸侯必须定期朝见天子。不过,因为地域太广,全体诸侯共同参加的朝会数十年才举行一次。熊绎很幸运,刚刚被封就赶上了史上有名的“岐阳之盟”。这场盟会举行于距今3000多年前,地点是岐山之南,周王的一座行宫内。

诸侯朝见天子,必须准备朝贡之礼。熊绎和他的大臣们为朝贡周王送什么礼物而发愁:楚国太小了,实在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礼物。

确实,和中原诸国比起来,新兴楚国是名副其实的穷乡僻壤。清华简《楚居》记载:“室既成,无以内之,乃窃鄀人之犝以祭,惧其主,夜而内尸,抵今曰夕,夕必夜。”

意思是说,楚人好不容易建起一间祭祀大堂,却穷得拿不出祭品,只好跑到邻居鄀国偷了一头无角的小牛,在晚上偷偷举行祭祀。“抵今曰夕,夕必夜”,意思是说楚人至今把陈牲的仪式称为“夕”,“夕”必定在夜间举行。

这次不光彩的偷窃行为奠定了把楚国祭祀祖先都安排在晚上的传统。可见这个刚刚诞生的国家,在开始的时候是多么的一穷二白。

想来想去,千挑万选,楚人能拿得出手的只有两样贡礼,一样是捆好的茅草,另一样是桃木弓和荆条箭。茅草可以用于敬神,弓箭则可以用来驱鬼。荆楚特产的弓箭特别结实。

带着这两样寒酸的贡品,熊绎上路了。那个时候,从荆山一带到达周朝首都,要穿越重重原始山林,道路未辟,非常艰苦。《左传·昭公十二年》载:“昔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筚路蓝缕以处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也就是说,熊绎坐着简陋的木车,衣服被一路的荆棘树枝划得破破烂烂,经过艰难跋涉,终于来到周王朝的腹心地带。

四方诸侯络绎前来,他们乘着骏马拉的高车,衣冠精美,佩剑鲜明。中原诸国中大部分是周王族的同姓国,如鲁、燕、蔡、曹、卫、晋、虞、虢等国;还有一些是周王室功臣和姻亲的封国,如姜太公受封的齐国,以及许、纪等国;个别的是商朝的遗族,比如宋国。它们都属于中原文化圈,文化发达,有着相似的衣冠和车制。

只有楚国是个例外。一辆简陋的木车,由两匹体型矮小的南方矮马拉着。车上站着一位皮肤黝黑的南方酋长。车上拉着一束捆好的茅草和几把弓箭,这就是史书所说的“苞茅”和“桃弧、棘矢”。可以想见,看到这一幕的诸侯莫不掩口而笑。

大会正式举行那天,熊绎早早来到会场,想要尾随其他诸侯鱼贯上殿,却被拦住。周王命楚子熊绎作为火师,与鲜卑之君在庭院里看守火堆。

原来,按照周礼,“四夷之君虽得列于朝会,但又往往供奔走执役,不能正式参与盟会行礼”(葛志毅:《谭史斋论稿四编》)。所以《国语·晋语》说:“昔成王盟诸侯于岐阳,楚为荆蛮,置茅蕝,设望表,与鲜卑守燎,故不与盟。”即周成王大会诸侯,楚国虽然参加,但由于与鲜卑被视为蛮夷未能正式参与盟礼,只负责缩酒和升火。

熊绎和鲜卑之君寂寞地在庭中看守着火堆,看着殿中灯火通明,听着中原诸侯们的欢歌笑语,心里很不是滋味。熊绎这才明白,虽然自己被封为子爵,但在周人眼中,自己的部族仍然不过是一个边远的蛮夷!

葛志毅说,中原诸侯在朝会时的待遇,与蛮夷之君是完全不同的。《郑笺》说:“九夷、八狄、七戎、六蛮,谓之四海,国在九州之外。虽有大者,爵不过子。”确实,楚国只被封为子爵。

中原诸侯朝会时要执圭璧等瑞玉行礼,而四夷之君则“各以其所贵宝为贽”(《周礼》),即以本国所出的土特产为朝见礼。所以楚国必须带上“桃弧、棘矢”和“苞茅”。这是“四夷之君在身份地位上低于诸夏诸侯的标志,可见二者间明显的不平等关系。这种不平等已经超出文化的性质,而属于政治关系不平等的范畴”(葛志毅:《谭史斋论稿四编》)。

虽然受到这样的挫折,但作为一个弱小国家的首领,熊绎对周王仍然毕恭毕敬,服侍弥谨。周成王对这样一个质朴老实的蛮夷之君的表现也很满意,专门留下他在宫中给自己服务。

熊绎在周王宫中的任务是什么呢?主持缩酒仪式和升火仪式。如前所述,熊绎朝见周王所带的礼物中有一束茅草,虽然看起来有点寒酸,但用来缩酒,却非常好用。

缩酒是一种祭祀仪式。祭祀时,把一束茅草立起来,把酒从上面浇下来,酒糟就留在茅草中,酒汁渐渐渗下去,供神来饮用。这是祭祀中的一个重要环节。

在周成王去世后,熊绎又尽心尽力服事周康王。先秦时期,祭祀是频密而复杂的,每一次祭祀仪式,熊绎都以最虔诚的态度来对待,从来没有出过差错。他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王室的承认。然而,在周康王即位不久举行的一次朝贺仪式上,周康王要赏赐和熊绎一起服事宫中的几国君主。齐、卫、晋、鲁四国君主分别获得了编钟、列鼎、战车和战旗,但是熊绎却一无所获。

时隔500多年,直到春秋时代,楚人还抱怨说:“昔我先王熊绎,与吕伋、王孙牟、燮父、禽父,并事康王,四国皆有分,我独无有。”(《左传·昭公十二年》)

这其实一点也不奇怪。周王朝是一个特别重视血缘的王朝。“周之宗盟,异姓为后。”(《左传·隐公十一年》)在血缘关系决定一切的周朝,边远的蛮夷小国,只能注定这样的待遇。“齐,王舅也。晋及鲁、卫,王母弟也。楚是以无分,而彼皆有。”(《左传·昭公十二年》)周成王的母亲是姜太公的女儿,所以齐君是周王的舅父。晋国、鲁国、卫国的开国君主,都是周天子的弟弟:晋国的开国君主唐叔虞是周成王的弟弟;鲁国封给了周公旦,而周公旦是武王的弟弟;卫国的开国君主康叔也是武王的弟弟。和周人的血缘八竿子打不着的楚国怎么能和他们相比呢?

被封为诸侯的那一天,楚人本以为在流浪几百年之后,祝融的子孙终于可以扔掉蛮夷身份,重新回到中原文明版图之中。然而,周王朝的傲慢和森严的礼制,一次次地浇灭了楚人向往华夏文明主流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