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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蛮夷性与后发优势(一)

大约在周穆王三十七年,楚人战败南迁。从那之后,退守南国的楚国一直在默默蓄积着力量。几十年后,楚国历史上出现了一位伟大的君主——第六代国君熊渠。

这位国君以勇武善射闻名。《史记·龟策列传》称:“羿名善射,不如雄渠、蠭门。”“雄渠”即熊渠。可见在传说中,他的箭术甚至超过了后羿。《韩诗外传》记载:“昔者楚熊渠子夜行,寝石,以为伏虎,弯弓而射之,没金饮羽,下视,知其为石。”意思是说,有一次熊渠夜间巡行,看见一块横卧着的石头,以为是趴在地上的老虎,便引弓射之,箭头陷没在石头里边,箭杆上的羽毛都掉下来了。熊渠下马仔细一看,才知道那是石头。此事虽不可信,但他武功出众当无疑义。

除了过人的武功,熊渠在政治上也很有头脑,善于争取民心。楚人从立国之初就身处各民族林立的环境当中,因此明智地采取“怀柔”政策,除了进行必要的战争之外,还争取与各民族友好相处。“楚国发迹于丹、淅,后向睢山、荆山发展,即沿丹水而下,逐步至汉水流域。其间广阔地带,杂居着群蛮百濮等方国部落。此外,西南有巴人,东南还有扬越。在周王朝的压迫下,楚人一方面臣服姬周,一方面巧与周围方国部落周旋,求得生存与发展。”(魏昌:《楚国史》)到了熊渠时代,更明确地制定了民族包容政策,以图获得境内和周边民族的支持,因此“熊渠甚得江汉间民和”(《史记·楚世家》)。

楚国虽然在北方面对强大的周王朝,但是在向南的方向上却没有强敌。这里地广人稀,土地富饶,天然具有发展潜力。楚国统治者又采取了明智的政策,调动了各民族的力量共同开发;经过几十年的发展,楚国成功地恢复了因与周王朝连年战争而损伤的国力,军力复盛。

就在楚国国力恢复之时,周王朝却在下坡路上无法回头。

如前所述,周昭王之死,标志着周王朝已经结束了极盛期。在那之后,周王朝的国势不断下滑,周懿王时,“王室遂衰,诗人作刺”(《史记·周本纪》),王室已经衰弱到人们经常作诗慨叹嘲讽的程度。由于西戎屡次进攻,周王朝国都一度被迫从镐京迁徙到犬丘。不但蛮夷之君不来朝见,就是中原诸侯也渐渐不听周王室的话。因此周夷王为笼络诸侯,不得不放下架子,下堂而见诸侯:“天子始下堂见诸侯,觐礼废”(《纲鉴易知录·周纪·夷王》)。

熊渠抓住中原王朝自顾不暇的机会,开始主动出击,攻打邻国,向周围展示自己的肌肉。《史记·楚世家》载:“周夷王之时,王室微,诸侯或不朝,相伐。熊渠甚得江汉间民和,乃兴兵伐庸、扬粤(越),至于鄂。”也就是说,楚国利用周王室衰落之机,西征庸国,东攻扬越(古时百越族的一支,在今湖北中部),一直打到湖北东部一带。

熊渠的进攻路线是东西两方,这是因为以随国为首的汉阳诸姬实力强大,楚国此时还不具备北上的能力。因此只能采取迂回战略,避开汉水东北的姬姓诸侯国,先向西征伐庸国,以解除未来北上的后顾之忧。庸国当初曾跟随周武王参加牧野之战,一直是西部大国,能主动伐庸,可见楚国实力已今非昔比。之后,熊渠挥师沿汉江而下驱赶扬越进入江汉平原,并一直向东追击,拥有整个江汉平原。

楚国的扩张史由此开始。

春秋列国竞争中有一个规律性现象,那些在战场上迅速崛起的大国,大都是边缘型国家。秦国地处西北,在与游牧民族旷日持久的竞争中培养起了虎狼之性。齐国地处东面,在与东夷的长期斗争中保持了不懈的斗志。而晋国与北狄和山戎做了几百年的邻居,从他们身上熏染到了中原文化不断流失的强悍。

不过,在这几个大国中,楚人的尚武精神是最为突出的。

国家博物馆收藏着一面出土于云梦睡虎地的楚式铜镜,上面刻着这样一幅图案:两个武士头戴盔甲,赤足裸膊,各持剑、盾,正与双豹紧张搏斗。一豹昂首翘尾跳跃而起,一爪扑向武士,武士毫不怯懦,昂首弓步,手持盾牌猛力抵挡;一豹斗败远窜,顾首探视,武士持盾握剑,乘胜追击。整个画面给人以触目惊心的感觉。这面原来被断为战国晚期的铜镜,现在被认为更可能是秦统一之初的楚地作品,从中我们可以看到楚人的勇悍遗风。

湖南长沙颜家岭楚墓中出土的一件狩猎纹漆樽,反映的则是楚国猎人勇斗野牛的情景:一猎人持长戟向一只野牛刺杀,野牛低首扬角,俯身前扑;牛后有一人正作引弓待发状。

像这样以武士与猛兽搏斗为主题的图案,还出现在许多楚国文物上。这些图案,生动地体现了楚国人的尚武精神。

从迁徙到长江流域开始,楚国人就一直在战斗中生存。楚国周边的各个少数民族,一个个都勇敢善战。几百年来,楚人从来没有放下过武器。在与这些桀骜不驯的“野蛮人”的周旋中,楚国人血液里的勇武指数不断上升。

楚人的尚武,首先表现在国君的身先士卒上。历代楚王最大的乐事,莫过于亲自领兵上阵,猎取敌人的首级。春秋时代,楚国一共有16位国君,除了3位因为年龄太小或在位时间太短而没打过仗外,其余的都曾冒矢疆场,带队亲征,其中有3位还死在征途之上。

楚康王即位五年,国家没有战事,他怕国人责备自己,说:“国人谓不谷主社稷,而不出师,死不从礼。”(《左传·襄公十八年》)也就是说,如果做了国君却不率兵出征,死后就不配享受规定的礼仪,因此大举率兵攻郑。

楚国与善战的原始部落巴族是长期的敌人。楚文王即位后,率兵伐巴,失败而回。回到郢都城下,掌管城门的鬻拳居然关闭城门,不让国君入城。(《左传·庄公十九年》:“楚子御之,大败于津。还,鬻拳弗纳。”)冯梦龙在《东周列国志》中描绘,鬻拳站在城门上大声责问说:“王自将而见败,宁不为人笑乎?”

这在今天看来当然是大逆不道的举动。然而楚文王居然羞愧地低下头,率兵掉头而去,直奔另一个楚国的敌人黄国。他需要一场胜利,来挽回自己的面子。伐黄战争虽然取得了胜利,楚文王却为连续作战而付出了代价。他积劳成疾,最终在回国路上去世了。

国君们如此富于进取心,将军们自然更为英勇善战。楚共王十六年陵之战,“楚师薄于险……叔山冉搏人以投,中车,折轼”(《左传·成公十六年》)。楚军陷入险阻之地时,楚国大将叔山冉大吼一声,跳下战车,徒手与靠近的晋兵搏斗。他双手抓住一名高大的晋军,用力一掷,正砸中几十步外的晋军战车,连车前的横木都被砸得咔嚓一声断裂。这种超凡的勇力吓坏了晋军,晋人退兵而走,楚军得以出险。

在春秋战国的战争史上,有一个特殊的现象,那就是楚国军队统帅的自杀率最高。

公元前699年,楚武王派屈瑕攻伐罗国。由于轻敌,楚国兵败,屈瑕羞愧自杀。公元前632年城濮之战后,楚国主将子玉也自杀而死。公元前575年,楚国兵败陵,主将子反引剑自尽。公元前559年,令尹(春秋战国楚国最高官职,辅佐楚王掌管全国军政事务)子囊攻吴失利,“遂伏剑而死”。公元前519年,楚司马薳越追击吴太子没有完成任务,乃自缢于薳澨。春秋时期各国对将领并没有战败自杀谢罪的要求。比如,公元前627年秦主将孟明视被晋败于崤山,公元前607年宋主将华元被郑败于大棘,公元前597年晋主将荀林父被楚败于邲,他们都没有自杀,仍然照常任职。这说明,楚国将领的责任感和羞耻心,是他们自杀的主要原因。学者王准检索史籍,发现春秋时期,楚国的军事长官以及贵族,自杀者至少有17人。因此,楚人的后代项羽乌江自刎,并非仅仅是他个人性格所致,也是受楚人传统的影响。

正是在这样的将军们的带领下,楚军才能“蛟革犀兕,以为甲胄,修铩短鏦,齐为前行,积弩陪后,错车卫旁,疾如锥矢,合如雷电,解如风雨”(《淮南子·兵略训》),令各国闻风丧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