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从黑暗到光明（1）

收到这个可怕消息的那一天，我听说德国和英国伦敦可以实施一种最多可应对一百个肺部转移瘤的激光手术。尽管这种手术已经实施十年了，在美国却行不通，因为其设备没有得到FDA的批准。我询问了肿瘤医生对于手术的看法，也询问了肺部肿瘤委员会的意见。他们说我的肿瘤太小，外科医生无法看到并摧毁它们，因此不适合这个手术。若是这些致命的敌人不现身，这将是一场什么样的战争啊？癌细胞真是不择手段。

A.C.医生的确送过一个病人去德国接受手术，但他说外科医生是能“摸到”她的肿瘤的。对此，我也许可以再找个医生看看。手术的费用是每个肺1.1万欧元。哎呀！

在动笔写下自己在这场灾难中的经历时，我曾发誓会尽力诚实地描述我是谁、抗癌对我意味着什么，还要努力反抗内心所有的利己主义倾向，帮助自己树立鼓舞人心、坚定强大或充满智慧的人物形象。这对我来说为何如此重要呢？在某种程度上是因为，在我死后，这本书将成为两个孩子了解我内心思想、情感的主要途径。但我还希望她们能够看到一个真实的我—除了有过许多快乐、感恩与顿悟的瞬间，也时常被恐惧、愤怒、受伤、绝望与黑暗折磨。我许下这样的承诺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特别不喜欢那些博主在面对威胁生命的疾病时，总是摆出一副挥舞拳头、永远积极向上的模样。对我来说，这样的描述是虚伪的，是对读者智商的侮辱。总之，对我这样刚被确诊、心情黯淡多于光明的人来说，他们的行为属于误导，还会造成潜在的伤害。我想详细描述和探索这片黑暗，让认识我的其他拥有类似经历、身处孤寂之中的人知道，他们并不孤单，也不会孤单。人类对黑暗的恐惧是自然而然、出于直觉的；那些曾被黑暗支配的人都会羞于提起它，而那些终于摆脱它的人无论过了多久，还是会想远离它，仿佛它是会传染的瘟疫。如果冷酷地、坦诚地描绘黑暗要付出让自己不讨喜的代价，那就这样吧。

得知消息后的几个星期，我都仿佛置身于比之前还要糟糕一千倍的黑暗之中。我设法挨过了圣诞节，却在节后那一天遭到了抑郁的全力一击。它害我一蹶不振地瘫倒在地，满腔怒火地尖叫。我歇斯底里的模样吓得丈夫和孩子们目瞪口呆。他们以为这个本该坚强的妻子、母亲是永远不可能拥有这样一面的。

没错，乔希以前也曾见识过我的愤怒与绝望，但我绝不是这副模样；眼前的这一幕把他吓坏了，以至于他开始担心自己和孩子们的安危，因为我就像一只精神错乱的动物，失去了理智、希望与光明。我大声地叫骂，不是冲着乔希和两个孩子，而是冲着如此对我的那些无情的神明。为什么我要面对这些人生固有的、不公的令人痛苦的残忍？我质问神明。我不是已经遭遇了自己那份苦难吗？我受到的折磨还不够吗？我这一生还不够善良和端正吗？混乱的思绪中，我找不到任何完美的答案，我愈发地抓狂。就连神明都要在我面前畏缩。神明就是个懦夫。

我啜泣着恳求乔希放我走，让我永远离开他和我们的女儿，因为我只想逃走，搭上一架飞往未知地方的飞机，孤独地在夕阳下死去。处在这种状态中，我就是个完全不合格的母亲和妻子—说到这一点，我就连人都不配做。我试图说服乔希，我离开是出于好意。他年轻英俊，事业有成，很容易就能找到人来替代我，何况任何一个女人都会喜欢我的两个女儿。她们这么年幼，很容易就会爱上新的妈妈。我不想反抗，只想逃去一个能让自己死去的地方。我告诉乔希，我不想这么活着，不想拖着这副让我失望太多次的残躯、不想在死神逐渐迫近的情况下活着。这样的人生已经不值得过下去了。从现在开始无论什么样的笑声和欢乐都会被癌症毒害，我不想要被癌症毒害的人生了。我想要重新来过，找个逃跑的方式，在死亡中重生。

我越想越气，居然会有另一个女人拥有本该属于我的生活，陪伴乔希和我的女儿们。我竟然会对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心生怨恨。要是她对乔希和两个孩子做什么坏事，我发誓会让她痛苦的。我会变成厉鬼回来，朝她的脑袋用力投掷书本、花瓶之类砸人会疼的物品。但我还是想要她、需要她融入他们的生活，照顾我的丈夫和孩子。我需要她爱他们—一定不如我做得那么好；因为只要乔希和两个女儿没事，我就知道自己也会没事。我需要他们为我哀悼，暂时记住我，却也需要他们继续前进，幸福而放纵地去过自己的生活。我对他们的这个愿望高于一切。

在睡梦中，我得到了暂时的解脱，因为睡着的我是感觉不到癌症的。在睡梦中，我才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我半信半疑地说服自己，死亡就像做梦一样。死亡以后，我的灵魂将去往另一个不同的维度，过上理想中的生活。在那里，我将不再被这副躯壳的限制与痛苦困扰，而且能拥有从此生的痛苦经历中获得的慈悲与智慧。在那里，我将知道真真切切地看待这个世界、体验驾驶一辆汽车、操控一架飞机和打网球是什么感觉。我将能够陪伴乔希度过圆满而完整的一生—这个我几生几世都会挚爱的男人。在那里，和他在一起，我能去更多的地方旅行，生育两个女儿或者更多的孩子。我会为他们烹饪大餐，让房间里充满新鲜出炉的烤面包的香气。我们的家里会传出无伤大雅的叫喊声、单调的电视剧声和温暖的笑声。爱意浓浓，永远都是爱意浓浓。

每一次从睡梦中醒来，我首先想到的都是体内不可治愈的癌症，以及还剩几年的预后，醒着的时候就想为失去了的梦境放声尖叫。每一次我醒来，都像是在一遍遍地为失去的梦境而哀悼。折磨、愤怒、毁灭，这足以让我想去死，好过上自己半信半疑地以为正在等待自己的生活。

乔希不允许我支离破碎地倒在地上。他猛地拉起我的双臂，尖叫着对我说：“我不会让你放弃的。你听见了吗？你不会放弃的！”话锋一转，他又祈求我就算不是为了自己，也要为了他和两个孩子努力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