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严的变身
在院子里的柿子树下，林果从外公口中听到“偷猎”“逃”这样的字眼，眼看着小穿山甲呕吐的可怜模样，像有一根鱼刺卡在了喉咙里，心中涌起说不出的难受。
“我在救护中心调研期间，先后接触过四只从偷猎者手中救回的穿山甲。有三只和它一样，是马来穿山甲，还有一只是中华穿山甲。有一只马来穿山甲来的时候，肺炎就已经很严重了，没多久就死掉了。剩下的三只身上都存在类似的问题，它们都被灌了玉米糊。我们推断有一只的玉米糊是从嘴里灌进去的，有两只是从肛门直接打进去的。”外公越说越痛心。
“他们为什么要做这么残忍的事呢？”林果觉得这些人实在太可恶了。
“为了给穿山甲增加重量，又不至于让穿山甲很快死去，这样他们售卖这些穿山甲时，可以得到更多钱。”外公极其无奈地解答，“我之前说过，穿山甲的食性单一，主要吃蚂蚁、白蚁等，不管是从哪里灌，灌的是玉米糊还是泥浆，都会给它的肠道、消化道造成非常大的损伤。后来，那三只穿山甲，只有一只活了下来。”
“啊？”林果惊心不已，指着眼前的小穿山甲问，“那它会不会死呀？”
“要是不对它进行救治，肯定会的。”外公的面色也凝重起来，“先得给它做一个全面的检查才行。”
外公用手托起小穿山甲，站起身，经由开在东面菜园边的独立小门，沿着微陡的楼梯，往地下室走去。
林果紧跟在外公的身后。
小穿山甲蜷作一团，它刚呕吐完，很是虚弱，不时就会抽搐一下，牵扯背部的鳞片跟着一荡一荡的。
地下室里，阳光从南、北两个窄窄的采光井透进来，像往一杯黑咖啡里兑入了纯牛奶，把笼在其中的阴暗稀释成了一片朦胧。
空气中弥漫着地下室特有的潮霉味，让林果的鼻子痒痒的，很想打喷嚏。似有若无的腥臭味隐隐飘来，像隐身的幽灵，试探似的触碰着林果的嗅觉神经。
林果不确定，味道是刚从外公的手上传过来的，还是像之前外婆念叨的那样，已经在这儿藏了一阵子。
越往下走，味道好像越重。林果先试着调浅了呼吸，又不得不用手捏住了鼻子。
外公的鼻子却像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他径直地走到大工作台边上。
工作台放在靠近南侧采光井的位置，那里的光线不错，完全能看得清，但向来节约的外公还是打开了地下室里几乎所有的灯。
明晃晃的灯光从天花板倾泻下来，在林果的印象里，地下室里好像从来就没有这么亮过。
外公放下小穿山甲，动作很轻，很小心。
小穿山甲像一朵鳞状的云团，缓缓地飘落在工作台上，连一丝声响都没有发出。
外公走到水槽边上，他在那里特意安装了一个非接触式水龙头。外公把手探过去，水就流了出来。他先让水淌了一小会儿，才打了打肥皂，草草地先洗了一遍。
之后，他走到工作台对面的墙角处，那里摆着一个落地衣架，上面挂着他的白大褂。
林果上次看到外公穿它，还是他帮豆皮医治腿上伤口的时候呢。
衣架是外公自制的，是他主张环保生活的得意之作。那天，他碰巧撞见物业把因为蚁害而死去的广玉兰锯掉，便将它讨了来，先做了消杀，又砍去了多余的枝条，只保留主干和5个树杈，安插在自制的5厘米厚的正方形水泥板上，用来挂衣服刚刚好。
林果眼见着外公把白大褂取下来，翻动手腕，向身后轻轻一甩。南采光井投下的柔和阳光罩在外公身上，白大褂开衩的后摆翩翩掀动，像在外公身后张开了一对覆满洁白羽毛的翅膀。
白大褂被外公披在肩膀头，他抬起左手，伸进袖子，然后是右手。紧接着，他又抬起双手，先正了正衣领，又理了理衣襟。
林果觉得自己仿佛窥见了一场寻常却又庄严的变身仪式。他不禁联想，每天早上或晚上，他的爸爸、妈妈去到医院里，化身为救死扶伤的医生、护士时，也是这样把白大褂穿上身的吗？
欸，不对！林果又晃了晃头。妈妈的白大褂是没有开衩的，她说那样才能显出她的好身材。而爸爸的白大褂则和外公的一样，有开衩，因此他走起路来总是步子很大，虎虎生风。
外公身穿白大褂，再次走到水槽边，仔仔细细地又洗了一遍手，这次他用的是之前妈妈教过林果很多次的“七步洗手法”。这是医务人员进行操作前的洗手方法，一共分七个步骤——
第一步，洗手掌，让流水湿润双手，涂抹洗手液或者肥皂，掌心相对，手指并拢，相互揉搓。
第二步，洗手背一侧的指缝，把一只手的手心贴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沿着指缝相互搓擦，双手交换进行。
第三步，洗手掌一侧的指缝，把双手掌心相对，十指交叉沿指缝相互揉搓。
第四步，洗指背，弯曲各手的指关节，半握拳把指背放在另一手掌心，旋转搓擦，双手交换进行。
第五步，洗拇指，一手握另一只手大拇指旋转搓擦，双手交换进行。
第六步，洗指尖，把五个指尖并拢，在另一手掌心旋转搓擦，双手交换进行。
第七步，洗手腕，用掌心包住另一只手的手腕，螺旋式擦洗，双手交换进行。
在这之前，林果虽然每天饭前、便后都会洗手，却不知道这么一件简单、平常的事，也可以被设定出这么多、这么严谨的步骤。
妈妈叮嘱过他，很多诱发传染病的病毒，都是通过鼻子、嘴巴、眼睛等黏膜部位入侵并且感染人体的。科学家观察发现，人平均每小时触摸面部高达23次之多，而其中近一半都能触及鼻子、眼睛、嘴巴等黏膜部位。所以，勤洗手，仔细洗手，可以最大限度地去除手上的污物和细菌，能有效地保护自己，降低感染传染性病毒的风险，所以千万不能嫌麻烦。
林果眼看着外公完成了一次“教科书级”的洗手操作，如同又对妈妈的叮嘱进行了一次完整又细致的复习。
林果还记得，当时他站在水槽边上，妈妈站在他的身后，手臂从他的肩膀上方伸过来，手把手地教他建立保护自己的第一道防线。
妈妈的两只大手包裹着林果的两只小手。林果的两只小手握着肥皂，不停地揉搓。突然，肥皂像一条光溜溜的小鱼，从他的掌心里嗖地钻出去，落到水花四溅的水槽里。林果赶忙把小手伸进水槽里去捞。妈妈也把她的大手伸进来，像要和他抢似的。林果可不想输给妈妈，用两手捂住了一块滑滑的东西，死也不放开。妈妈还不断地伸手过来，作势要继续抢夺。林果没想到，当他把双手张开再看，捂住的竟然是妈妈攥紧的一只手，而肥皂却正被她单手握在掌心呢！
打那之后，林果每次洗手打肥皂，都会想起这一幕来。
妈妈是护士，工作非常忙，不能经常陪在林果身边，但她对林果的守护细致入微，从来没有缺席。
想到这里，林果又望向工作台上的小穿山甲。它还这么小，它的妈妈呢？怎么不在它身边守护它？难道也被偷猎者抓走了吗？
在林果的注视下，小穿山甲动了动，缓缓地重新舒展开身体，粉色的鼻头不住地抽动着，在工作台上闻来闻去，像是寻找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