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新大陆,旧大陆(3)

书名:尺素寸心本章字数:2292

在布拉格拥挤的地铁车厢里,一位小学生竟然让座给我。这种礼貌在“自由世界”也很罕见。华沙的街头,汽车也非常有礼,常常慢下来,甚至停下来,让行人过街。莫斯科的麦当劳速食店根本不播音乐,街边确有乞丐,但那些老妪的衣衫都朴素而整洁,只静静坐着,脚边放着空盘,并不追缠游客。满街都是纤修高挑的丽人,轻灵的步态似乎踏着天鹅湖而来,至于小孩子,几乎找不到一个不好看的。

在圣彼得堡,一位俄国教授请我们去他家做客。狭窄的客厅里临时搭起一张餐桌,主客六人必须在迫挤的沙发、书架与钢琴之间绕道而过。那是二〇〇〇年初夏,俄国正苦于粮荒,许多人都被迫上山去采菇充饥了,主人却罄其所有,做了美味的肥菇与鱼汤飨客,我们嚼着、咽着,感动而又不安。想到普希金与托尔斯泰的子孙还有人正蹲在街角行乞,我几度要掉下泪来。

二次大战以后,英语与美国文化逐渐风行;所谓英语,其实是美语,这方面的全球化早已开始了。五十年来,台湾接受西方的影响,主要以美国为门户,其实美国文化只是西方文化的下游。我去欧洲,乃是溯其上源,正如爱伦坡所喟叹的:“回到希腊不再的光彩,和罗马已逝的盛况。”然而迄今我始终无缘去两地:原本计划好的亚波罗神庙之旅,和威尼斯海上之行,先是阻于波斯湾的交兵,继又挫于南斯拉夫的内战。

另一个旧大陆,近十年来却不断召我回去,不是回希腊与罗马,而是回去汉唐。我曾戏言:“欧洲是外遇”,然则回到自己的旧大陆,该是探亲,不,省亲了。

自从一九九二年接受北京社科院的邀请初回大陆以来,我已经回去过十五次了,近三年来尤其频密。例如南京,我的出生地,也是我读过小学、中学、大学的古城,三年内我就回去了四次,最近的一次是今年五月,去参加母校南京大学的百年校庆。像我这样在两岸三校都是校友的人,恐怕很少了。这样的“圣三位一体”隐喻了我身逢战乱的少年沧桑,滋味本来是苦涩的,不料老来古币忽然变成现金,竟然平添出许多温馨的缘分。在南大校庆的演讲会上,我追述这一程夙缘,把“挤挤一堂”的热切听众称为“我隔代又隔代的学弟学妹”,赢得历久不歇的掌声。

十年来我去过的省份,如吉林、辽宁、黑龙江、湖南、山东、广西,都是第一次去;而访问的名城,如北京、苏州、武汉、广州,小时候也无缘一游。听众和记者常问我回乡有什么感触,我答不出来,只觉得纷沓的记忆像快速的倒带,不知道该在哪里停格,只知道有一样东西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像苦涩的喉核,那深刻而盘踞的情结,已根深蒂固,要动大手术才铲除得掉,岂肯轻易被记者或听众挖出。若是母亲能复活,而我又回到二十一岁,那我就会滔滔不绝,向她吐一个痛快。

我的祖籍福建永春,迄今尚未能回去,每次到厦门,都为行程所限,只能向北遥念那一片连绵的铁甲山水,也是承尧叔父的画境。中学时代整整住了七年的四川小镇,江北县悦来场,是我记忆的藏宝图中一个不灭的坐标,也是我近作长文《思蜀》的焦点。我在心底珍藏着它的景象,因为它是我初识造化的样品,见证巴山蜀水原来就如此,也见证一盏桐油灯映照的母子之情。真希望晚年还有缘回去一吊。

至于常州漕桥,我的母籍兼妻乡,也是我江南记忆的依托,今年四月五日倒是回去了一趟。那天正好是清明节,我存和我随众多表亲与更繁的后辈,去镇外的葬场扫墓。只见好多位舅舅的葬处,墓简碑新,显系“文革”期间从他处匆匆迁来,也就因简就陋了。小运河仍然在流着,水色幸而不浊,流势也还顺畅,远远看得见下游那座斑剥的石桥,小时候那句童谣“摇摇摇,摇到外婆桥”似乎还缭绕在桥栏杆上。此外,一切都随波逝去了,只留下河边的一大片菜花田,盛开着那样恣肆的黄艳,像是江南不朽的早春,对忙于加班的蜂群提醒:“有些东西永远是不会忘记的。”

乡愁真的能解吗?恐怕未必。故乡纵能回去,时光不可倒流。山河或许长在,但亲人和友人不能点穴或冷冻,五十年不变地等你回去,何况回头的你早已不是离乡的你了。何况即便是山河本身,也难保不变形变色?洞庭不是消瘦了么,湘夫人将安托呢?再迟去一步,三峡就不再是古迹的回廊了。

所以乡愁不全在地理,还有时间的因素,其间更绸缪着历史与文化。同乡会该是乡愁最低的层次;高层次的乡愁该是从小我的这头升华到大我的彼端。七年前我在吉林作协的欢迎会上,追述自己小时候从未去过东北,但老来听人唱“长城外面是故乡”,仍然会震撼肝肠,因为那歌声已深入肺腑;说着,竟忍不住流下泪来。未来如果有人被放逐去外星,回望地球该也会落泪,那便是宇宙的乡愁了。

韦庄词说:“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难道老了再还乡就不会断肠吗?李清照词却可以代我回答:“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就算春色不变,而归人已老,回乡的沧桑感比起去国的悲怅,又如何呢?

孩时的旧大陆早已消逝,只堪在吾心深处去寻找。我回到生我育我的南京,但父母和同学都已不在,也没有马车辘辘,蹄声铿铿,驶在中山路旁。秣陵树当然还荫在两侧,都是刘纪文市长开路时栽植的法国梧桐,但是树犹如此,还认得当时爱坐在马车夫旁座的少年吗?

不,旧大陆我已经回不去了,迎我的是一个新大陆,一个比美国古老得多同时比美洲更新的大陆。高速公路从上海直达南京与北京,鲜明的绿底白字,说,左转是杭州,右转是无锡。以前是我在美国,用一本中国地图来疗乡愁,现在,是我在新建的沪宁高速公路上,把那张地图摊成廿一世纪明媚的江南水乡。想不到,六十年代在北美洲大平原上的逍遥游,一转眼竟能跳接到姑苏与江宁之间,通向吴越的战场,六朝的古迹。

是啊,我回去的是这样一个新大陆:一个新兴的民族要在秦砖汉瓦、金缕玉衣、长城运河的背景上,建设一个崭新的世纪。这民族能屈能伸,只要能伸,就能够发挥其天才,抖擞其志气,创出令世界刮目的气象来。

二〇〇二年六月于高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