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山盟(2)

书名:尺素寸心本章字数:2247

或者用惊异的眼光,久久,向僵毙的断树桩默然致敬。整座阿里山就是这么一所户外博物馆,到处暴露着古木的残骸。时间,已经把它们雕成神奇的艺术。虽死不朽,丑到极限竟美了起来。据说,大半是日据时代伐余的红桧巨树,高贵的躯干风中雨中不知矗立了千年百年,砉砉的斧斤过后,不知在什么怀乡的远方为栋为梁,或者凌迟寸磔,散作零零星星的家具器皿。留下这一盘盘一壔壔硕老无朋的树根,夭矫顽强,死而不仆,而日起月落秦风汉雨之后,虬蟠纠结,筋骨尽露的指爪,章鱼似的,犹紧紧抓住当日哺乳的后土不放。霜皮龙鳞,肌理纵横,顽比锈铜废铁,这些久僵的无头尸体早已风化为树精木怪。风高月黑之夜,可以想见满山蠢蠢而动,都是这些残缺的山魈。

幸好此刻太阳犹高,山路犹有人行。艳阳下,有的树桩削顶成台,宽大可坐十人。有的扭曲回旋,畸陋不成形状。有的枯木命大,身后春意不绝,树中之王一传而至二世,再传而至三世,发为三代同堂,不,同根的奇观。先主老死枯槁,蚀成一个巨可行牛的空洞;父王的僵尸上,却亭亭立着青翠的王子。有的昂然庞然,像一个象头,鼻牙嵯峨,神气俨然。更有一些断首缺肢的巨桧,狞然戟刺着半空,犹不甘忘却,谁知道几世纪前的那场暴风雨,劈空而来,横加于他的雷殛。

正嗟叹间,忽闻重物曳引之声,沉甸甸地,辗地而来。异声愈来愈近,在空山里激荡相磨,很是震耳。他外文系出身,自然而然想起凯兹奇尔的仙山中,隆隆滚球为戏的那群怪人。大家都很紧张。小女孩们不安地抬头看他。辗声更近了。隔着繁密的林木,看见有什么走过来。是——两个人。两个血色红润的山胞,气喘咻咻地拖着直径几约两呎的一截木材,辗着青石板路跑来。怪不得一路上尽是细枝横道,每隔尺许便置一条。原来拉动木材,要靠它们的滑力。两个壮汉哼哼哈哈地曳木而过,脸上臂上,闪着亮油油的汗光。

姐妹潭一掬明澄的寒水,浅可见底。迷你小潭,传说着阿里山上两姐妹殉情的故事。管他是不是真的呢,总比取些道貌可憎的名字好吧。

“你们四姐妹都丢个铜板进去,许个愿吧。”

“看你做爸爸的,何必这么欧化?”

“看你做妈妈的,何必这么缺乏幻想。管它。山神有灵,会保佑她们的。”

珊珊、幼珊、佩珊,相继投入铜币。眼睛闭起,神色都很庄重,丢罢,都绽开满意的笑容。问她们许些什么大愿时,一个也不肯说。也罢。轮到最小的季珊,只会嬉笑,随随便便丢完了事。问她许的什么愿,她说,我不知道,姐姐丢了,我就要丢。

他把一枚铜币握在手边,走到潭边,面西而立,心中暗暗祷道:“希望有一天能把这几个小姐妹带回家去,带回她们真正的家,去踩那一片博大的后土。新大陆,她们已经去过两次,玩过密西根的雪,涉过落矶山的溪,但从未被长江的水所祝福。希望,有一天能回到后土上去朝山,站在全中国的屋脊上,说,看啊,黄河就从这里出发,长江就在这里吃奶。要是可能,给我七十岁或者六十五,给我一间草庐,在庐山,或是峨嵋山上,给我一根藤杖,一卷七绝,一个琴僮,几位棋友,和许多猴子许多云许多鸟。不过这个愿许得太奢侈了。阿里山神啊,能为我接通海峡对面,五岳千峰的大小神明吗?”

姐妹潭一展笑靥,接去了他的铜币。

“爸爸许得最久了。”幼珊说。

“到了那一天,无论你们嫁到多远的地方去,也不管我的事了。”他说。

“什么意思吗?”

“只有猴子做我的邻居。”他说。

“哎呀好好玩!”

“最后,我也变成一只——千年老猿。像这样。”他做出欲攫季珊的姿态。

“你看爸爸又发神经了。”

慈云寺缺乏那种香火庄严禅房幽深的气氛。岛上的寺庙大半如此,不说也罢。倒是那所“阿里山森林博物馆”,规模虽小,陈设也简陋单调,离国际水准很远,却朴拙天然,令人觉得可亲。他在那里面很低回了一阵。才一进馆,颈背上便吹来一股肃杀的冷风。昂过头去,高高的门楣上,一把比一把狞恶,排列着三把青锋逼人的大钢锯。森林的刽子手啊,铁杉与红桧都受害于你们的狼牙。堂下陈列着阿里山五木的平削标本,从浅黄到深灰,色泽不一,依次是铁杉、峦大杉、台湾杉、红桧、扁柏。露天走廊通向陈列室。阿里山上的飞禽走兽,从云豹、麂、山猫、野山羊、黄鼠狼到白头鼯鼠,从绿鸠、蛇鹰到黄鱼鸮,莫不展现它们生命的姿态。一个玻璃瓶里,浮着一具小小的桃花鹿胚胎,白色的胎衣里,鹿婴的眼睛还没有睁开。令他低回的,不是这些,是沿着走廊出来,堂上庞然供立,比一面巨鼓还要硕大的,一截红桧木的横剖面。直径宽于一只大鹰的翼展,堂堂的木面竖在那里,比人还高。树木高贵的族长,它生于宋神宗熙宁十年,也就是西元一〇七七年。中华民国元年,也就是明治四十五年,日本人采伐它,千里迢迢,运去东京修造神社。想行刑的那一天,须髯临风,倾天柱,倒地根,这长老长啸仆地的时候,已经有八百三十五岁的高龄了。一个生命,从北宋延续到清末,成为中国历史的证人。他伸出手去,抚摸那伟大的横断面。他的指尖溯帝王的朝代而入,止于八百多个同心圆的中心。多么神秘的一点,一个崇高的生命便从此开始。那时苏轼正是壮年,宋朝的文化正盛开,像牡丹盛开在汴梁,欧阳修墓土犹新,黄庭坚周邦彦的灵感犹畅。他的手指按在一个古老的春天上。美丽的年轮轮回着太阳的光圈,一圈一圈向外推开,推向元,推向明,推向清。太美了。太奇妙了。这些黄褐色的曲线,不是年轮,是中国脸上的皱纹。推出去,推向这海岛的历史。哪,也许是这一圈来了葡萄牙人的三桅战船。这一年春天,红毛鬼闯进了海峡。这一年,国姓爷的楼船渡海东来。大概是这一圈杀害了吴凤。有一年龙旗降下升起太阳旗。有一年他自己的海轮来泊在基……不对不对,那是最外的一圈之外了,哪,大约在这里。他从古代的梦中醒来,用手指划着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