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清明七日行(2)

书名:尺素寸心本章字数:2587

弱水领着我们越陌度阡,步入菜花深处,近前嗅时,一片花香袭人如潮,饱饫肺腑。我存和我不禁怀念四川田畴的土埂,纵横交错,蜂忙蝶乱的情景。九华山迤逦青阳县境,弱水引我们深入这一片魔幻的花香,等于不落言筌地带我们探入他童年的梦境。细圆柱形的绿茎,像精灵世界的廊柱,把盛开四瓣的黄花托到高齐人胸,满田的活力与生机,把春天闹得不可收拾,谁说皖南就不是江南呢?至少施闰章、黄宾虹、胡适之,一定不会甘心吧。

花已如此,人岂不然。皖南的三日车程,这样的油菜花田不断拍人脸颊,令我们左顾右盼,简直应接不暇,更想起当年自己做村童的时候,也曾经坐拥一亩亩的黄金,富可敌城。那天正是清明节前一日,缤纷的春色倒也不让菜花独占。嫣然羞赧的桃花,白得患洁癖的玉兰,缨络成串的樱枝,加上山茶、迎春和海棠,而只要近水,更袅娜着翠雾一般的倩柳。童年的记忆在都市的尘灰中久已失色,那几天竟又苏醒了过来。

车过九子岩景区大门,我们停下来稍息。弱水正为大家指点风物,忽见檐影燕尾之下,衬着九华山披麻皴法的远景,有一块米色整石,长近三丈,像剖成一半的不规则椭圆,覆盖在青草场上。石上坐着几个女孩,约莫十三四岁,正在谈笑。后来又有一个女孩,似乎更小,却领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童爬上石顶。我们觉得有趣,便向巨石走去。这才看清原先的四个女孩一律短发垂颈,额前全留着刘海,半蔽的脸蛋都圆浑饱满,两颊红润,眼神灵活。显然都是住在附近的中学生,在星期天的下午,泡在一起,懒懒地享受着彼此的活力和稚气。弱水和她们搭讪起来,又问她们读几年级,原来都是“朱备中学”的初中学生。

这些逍遥的村姑,问答之间毫不矜持,也略无羞怯。弱水终于问她们,课本上有未读过《乡愁》?回答是有。弱水指着我说:“作者就在这里。”她们笑得有点不信。弱水说:“不信,你们就下来合照张相,去问老师好了。”她们果然动摇了,一起溜下石坡,来跟我们合影。

我们重新上路,我却十分感动。真羡慕这些无忧的孩子,后有九华巍巍的靠山,前有春色无际的油菜花田,功课压力显然还轻,青春的活力一时还挥霍不尽,梦的翅膀还没有长齐,乡愁更无从说起。弱水告诉我,这一带曾经是朱元璋大将常遇春备兵之地,后来又跑过长毛,躲过日寇。但目前皖南这一带,包括宣州、池州、徽州等地,显然都安宁而且小康:九子岩那几个女孩的一幕,给我的保证胜过整本宣传的小册子。

沧桑感当然还是有的。抵达杭州的次晨,弱水和他的太太杨岭带我们游西湖,只说他们是长干同里。之后在皖南的三日车程,他倒是讲了不少故乡的事。在龙口见过了他的表亲,终于在一泓清洌的湖边停车,他介绍该地叫牛桥,令人不禁联想到牛津、剑桥。接着他若有所思,说当年他就是在这水底和未来的妻子相会。怕我们不解,他又说这一带原是山坳间的村墟田畴,后来筑湖,便落到波下去了。这真是写诗的好题目,也可见所谓乡愁不全来自地理,也是岁月的沧桑造成。

皖南三日,活动很多,难以细说。池州的诗会上见到不少大陆的诗人,见到舒婷和陈仲义尤其高兴。媒体访问,总爱问我以前去过安徽没有。我差点要说没有,却记起了一件事情,证明和安徽还是有缘的。那是一九四六年仲夏,抗战胜利次年,我才十八岁,和母亲搭了一艘小火轮,从重庆顺流东下,出三峡,泊武汉,回南京的途中,也曾在安庆上岸。后来在《塔》一文中,我如此追叙:“舣泊安庆,母子同登佛寺的高塔,俯视江面的密樯和城中的万户灰甍。塔高风烈。迷濛的空间晕眩的空间在脚下,令他感觉塔尖晃动如巨桅,而他只是一只鹰,一展翅一切云都让路。”

我告诉记者,那佛寺正是迎江寺,而塔,正是振风塔。

黄山诧异

徐霞客,华山夏水的第一知音,造化大观的头号密探,早就叹道:“薄海内外无如徽之黄山,登黄山天下无山,观止矣!”他是最有资格讲这句绝话的,因为千岩万壑,寒暑不阻,他是一步步亲身丈量过来的,有时困于天时或地势,甚至是一踵踵、一趾趾,踉踉跄跄,颠颠踬踬,局躅探险而跋涉过来的。

黄山不但魁伟雄奇,而且繁富多变,前海深藏,后海瘦削,三十六峰之盛,不要说遍登了,就算大致周览而不错认,恐怕也不可能。既然如此,浅游者或为省时间,或限于体力而选择索道的捷径,也就情有可原了。何况索道有如天梯,再陡的斜坡也可以凌空而起,全无阻碍,再高傲的峰头也会为我们转过头来,再孤绝的绝顶也可以亲近,不但让我们左顾右盼,惊喜不断,而且凭虚御风,有羽化登仙的快意。骑鹤上扬州,有这么平稳流畅吗?古人游仙诗的幻境也不过如此了吧?

一切旅程,愈便捷的所见愈少。亲身拾级而上迂回而下的步行,体会当然最多也最深,正是巡礼膜拜最“踏实”的方式。所以清明节前一天,我们终于进入黄山风景区的后门,亦即所谓“西海”景区丹霞峰下。此地的海是指云海,正是黄山动态的一大特色。我们夫妻二人,浙大江弱水教授,弱水的朋友杨晨虎先生,都是黄山管委会的客人,由程亚星女士陪同登山。

车停山下,我们在太平索道站上了缆车,坐满人后,车升景移,远近的峰峦依次向我们扭转过来,连天外的远峰,本来不屑理会我们的,竟也竞相来迎,从俯视到平视,终于落到脚底去了。万山的秩序,尊卑的地位,竟绕着渺小的我们重新调整。靠着缆索的牵引,我们变成了鸟或仙,用天眼下觑人寰。李白靠灵感召致的,我们靠力学办到了。

三点七公里的天梯,十分钟后就到丹霞站了。再下车时,气候变了,空气清畅而冷冽,骤降了十度。这才发现山上来了许多游客。午餐后我们住进了排云楼宾馆,准备多休息一会,在太阳西下时才去行山,也许能一赏晚霞。

山深峰峻,松影蟠蟠,天当然暗得较快。迎光的一面,山色犹历历映颊。背光的一面,山和树都失色了。真像杜甫所言:“阴阳割昏晓。”折腾了一天,又山行了一两里路,是有些累了。回到排云楼,刚才喧嚷的旅客,不在山上过夜的,终于纷纷散去,把偌大一整列空山留给了我们。我们继承了茫茫九州最庄严的遗产,哪怕只是一夜。“空山松子落”,静态中至小的动态,反而更添静趣、禅趣。

真像歌德所言:“在一切的绝顶。”万籁俱寂,只有我的脉搏,不甘吾生之须臾,还兀自在跳着。那么,河汉永恒的脉搏,不也在跳着么?不逝者如斯乎,不舍昼夜。我悄悄起床,轻轻推门,避开路灯,举头一看,原来九霄无际的星斗,众目睽睽,眼神灼灼,也正在向我聚焦俯视。猝不及防,骤然与造化打一个照面,能算是天人合一么,我怎么承受得起,除了深深吸一口大气。太清、太虚仍然是透明的,碍眼的只是尘世的浊气。此福不甘独享,回房把我存叫起来读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