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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与黑——巴塞隆纳看斗牛(2)

书名:尺素寸心本章字数:2142

此刻我正坐在巴塞隆纳的“猛牛莽踏”斗牛场,等待开斗。正是下午五点半钟,一半的圆形大沙场还曝在西晒下。我坐在阴座前面的第二排,中央偏左,几乎是正朝着沙场对面艳阳旺照着的阳座。一排排座位的同心圆弧,等高线一般层叠上去,叠成拱门掩映的楼座,直达圆顶,便接上卡塔罗尼亚的蓝空了。观众虽然只有四成光景,却可以感到期待的气氛。

忽然掌声响起,斗牛士们在骑士的前导下列队进场,绕行一周。一时锦衣闪闪,金银交映着斜晖,行到台前,市长把牛栏的钥匙掷给马上的骑士。于是行列中不斗第一头牛的人一齐退出场去,只留下几位斗士执着红旗各就岗位。红栅门一开,第一头牛立刻冲了出来。

海报上说,今天这一场要杀的六头牛,都是葡萄牙养牛场出品的“勇猛壮牛”。果然来势汹汹,挺着两把刚烈的弯角,刷动长而遒劲的尾巴,结实而坚韧的背肌肩腱,掠过鲜血一般的木栅背景,若黑浪滚滚地起伏,转瞬已卷过了半圈沙场。这一团狞然墨黑的盛怒,重逾千磅,正用鼓槌一般的四蹄疾践着黄沙,生命力如此强旺,却注定了若无“意外”,不出廿分钟就会仆倒在杀戮场上。

三个黑帽锦衣的助斗士扬起披风,轮番来挑逗怒牛。这虽然只是主斗士上场的前奏,但是身手了得的助斗士仍然可以一展绝技,也能博得满场彩声。不过助斗士这时只用一只手扬旗,为了主斗士可以从旁观察,那头牛是惯用左角或右角,还是爱双角并用来抵人。不久主斗士便亲自来逗牛了,所用的招数叫做verónica,可以译为“立旋”。只见他神闲气定,以逸待劳,立姿全然不变,等到奔牛近身,才把那面张开的大红披风向斜里缓缓引开,让仰挑的牛角扑一个空。几个回合之后,号角响起,召另一组助斗士进场。

两位轩昂的骑士,头戴低顶宽边的米黄色大帽,身穿锦衣,脚披护甲,手执长矛,缓缓地驰进场来。真刀真枪、血溅沙场的斗牛,这才正式开始。野牛屡遭逗戏,每次扑空,早已很不耐烦了,一见新敌入场,又是人高马大,目标鲜明,便怒奔直攻而来。牛背比马背至少矮上二尺,但凭了蛮力的冲刺,竟将助斗士的长矛手,连人带马顶到红栅墙下,狠命地抵住不放。可怜那马,虽然戴了眼罩,仍十分惊骇。为了不让牛角破肚穿肠,它周身披着过膝的护障,那是厚达三吋的压缩棉胎,外加皮革与帆布制成。正对峙间,马背上的助斗士奋挺长矛,向牛颈与肩胛骨的关节猛力搠下,但因矛头三四吋处装有阻力的铁片,矛身不能深入,只能造成有限的伤口。只见那矛手把长矛抵住牛背,左右扭旋,要把那伤口挖大一些,看得人十分不忍。

“好了,好了,别再戳了!”我后面的一些观众叫了起来。人高马大,不但保护周全,且有长矛可以远攻,长矛手一面占尽了便宜,一面又没有什么优雅好表演,显然不是受欢迎的人物。号角再起,两位长矛手便横着沾血的矛,策马出场。

紧接着三位徒步的助斗士各据方位,展开第二轮的攻击。这些投枪手两手各执一支投枪,其实是一支扁平狭长的木棍,缀着红黄相间的彩色纸,长七十二公分,顶端三公分装上有倒钩的箭头。投枪手锦衣紧扎,步法轻快,约在二十多码外猛挥手势加上吆喝,来招惹野牛。奔牛一面冲来,他一面迎上去,却稍稍偏斜。人与兽一合即分,投枪手一挫身,跳出牛角的触程,几乎是相擦而过。定神再看,两支投枪早已颤颤地斜插入牛背。

牛一冲不中,反被枪刺所激,回身便来追抵。投枪手在前面奔逃,到了围墙边,用手一搭,便跳进了墙内。气得牛在墙外,一再用角撞那木墙,砰然有声。如果三位投枪手都得了手,牛背上就会披上六支投枪,五色缤纷地摇着晃着。不过,太容易失手了,加以枪尖的倒钩也会透脱,所以往往牛背上只披了两三支枪,其他的就散落在沙场。

铜号再鸣,主斗士出场,便是最后一幕了,俗称“真相的时辰”。这是主斗士的独角戏,由他独力屠牛。前两幕长矛手与投枪手刺牛,不过是要软化孔武有力的牛颈肌腱,使它逐渐低头,好让主斗士施以致命的一剑。这时,几位助斗士虽也在场,但绝不插手,除非主斗士偶尔失手,红旗被抵落地,需要他们来把牛引开。

主斗士走到主礼者包厢的正下方,右手高举着黑绒编织的平顶圆帽,左手握着剑与披风,向主礼者隆重请求,准他将这头牛献给在场的某位名人或朋友,然后把帽抛给那位受献人。

接着他再度表演逗牛的招式,务求愤怒的牛角跟在他肘边甚至腰际追转,身陷险境而临危不乱,常保修挺倜傥的英姿。

这时,重磅而迅猛的黑兽已经缓下了攻势,勃怒的肩颈松弛了,庞沛的头颅渐垂渐低,腹下的一绺鬃毛也萎垂不堪。而尤其可惊的,是反衬在黄沙地面的黑压压雄躯,腹下的轮廓正剧烈地起伏,显然是在喘气。投枪猬集的颈背接榫处,正是长矛肆虐的伤口,血的小瀑布沿着两肩腻滞滞地挂了下来,像披着死亡庆典的绶带。不但沙地上,甚至在主斗士描金刺绣的紧身锦衣上,也都沾满了血。

其实红旗上溅洒的血迹更多,只是红上加红,不明显而已。许多人以为红色会激怒牛性,其实牛是色盲,激怒它的是剧烈的动作,例如举旗招展,而非旗之色彩。斗牛用红旗,因为沾上了血不惹目,不显腥,同时红旗本身又鲜丽壮观,与牛身之纯黑形成对比。红与黑,形成西班牙的情意结,悲壮得多么惨痛、热烈。

那剧喘的牛,负着六支投枪和背脊的痛楚,吐着舌头,流着鲜血,才是这一出悲剧,这一场死亡仪式的主角。只见它怔怔立在那里,除了双角和四蹄之外,通体纯黑,简直看不见什么表情,真是太玄秘了。它就站在十几码外,一度,我似乎看到了它的眼神,令我凛然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