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之梦

你有失眠的困扰吗？东坡很少失眠，他还睡午觉呢。

东坡睡得好，还救了自己。何薳《春渚纪闻》记载，“乌台诗案”发生后，东坡被关押。一天晚上，有人带了个小箱子进他的牢房，用箱子当枕头，倒地就睡。大约半夜两点，那个人推醒东坡，向他贺喜，东坡问那个人喜从何来，那个人说：“您安心睡吧！”然后拿起小箱子走了。原来，朝廷有意刺探他的心理状态，所谓“白天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东坡胸怀坦荡睡得好，“鼻息如雷”，无事！那个陪睡的小吏大概被东坡的鼾声吵得受不了吧。

他睡得好，也害了自己。在惠州他写了《纵笔》诗：

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曾季狸《艇斋诗话》记载，当时东坡的政敌章惇得知他还能“春睡美”，觉得打击他的力道还不够，于是把他贬谪到天涯海角般的海南儋州。

得之于梦

睡得长，梦也多，东坡很会做梦。诗人做梦就是和凡人不一样，他敏感细腻，梦里也在写诗，叫作梦中得句。东坡有时把梦里的诗句记下来，记不全或是梦中句不成一首诗的话，他就补足成篇。他有不少感人的记梦作品，《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就是梦见原配王弗后所作，他在海南岛还梦见过父亲苏洵和继室王闰之。

更奇妙的是，东坡做过预知梦。比如《应梦罗汉记》写他梦见脸破流血的僧人，第二天在庙里见到了一尊面貌受损的罗汉像，于是请回罗汉像，修整好放进神龛，在母亲程夫人的忌日供奉于黄州安国寺。

现在我们再来讲一个集合了“梦中得句”“预知梦”和昼寝的故事。北宋哲宗元祐六年，东坡任颍州知州前，从杭州回京师途中，夜宿吴淞江，他梦见仲殊和尚带了琴来，弹出的琴声很特殊。东坡仔细看了琴，这把琴破损得很严重，而且——咦，琴不是应该有七根弦吗，怎么这琴有十三根弦？东坡正在纳闷，仲殊告诉他：“这琴虽然破损，还可以修复。”

东坡问仲殊：“为什么这琴有十三根弦？”

仲殊没有回答，口诵一诗：

度数形名本偶然，破琴今有十三弦。此生若遇邢和璞，方信秦筝是响泉。

东坡说自己在梦里明了，可一觉醒来，忘记了。

第二天白日，东坡睡觉，又梦见仲殊来，相同的梦又做一遍，仲殊又诵了同一首诗。东坡这回惊醒了！让他更吃惊的是，真实的仲殊这时刚好来拜访他！他问仲殊：“你晓得你两度入我梦境吗？”仲殊说不晓得。

当下顿悟

过了三个月，梦中诗里的邢和璞出现了。

邢和璞是个道士。据传，他在唐玄宗开元年间和房管出游，到了一间破庙，两人在老松树下歇息。邢道士指了指地面，找人凿开，掘出一个瓮，瓮中藏有唐高宗时大臣娄师德写给智永禅师的书信。

邢道士笑着问房管：“你还记得这件事吗？”

房管当下顿悟，原来自己的前身正是智永禅师——书圣王羲之的七世孙。

“邢和璞、房管悟前世”的故事被绘成图画，东坡的堂妹夫柳仲远家就藏有画家宋迪临摹唐画的作品。东坡欣赏了宋迪的画，记叙吴淞江舟中的异梦，还题了诗：

破琴虽未修，中有琴意足。谁云十三弦，音节如佩玉。新琴空高张，丝声不附木。宛然七弦筝，动与世好逐。陋矣房次律，因循堕流俗。悬知董庭兰，不识无弦曲。

柳仲远见东坡喜爱这幅画，便请驸马都尉王诜临写成短轴，名为《邢房悟前生图》，东坡作诗题其上：

此身何物不堪为，逆旅浮云自不知。偶见一张闲故纸，便疑身是永禅师。

东坡还写了意味深长的偈诗：

前梦后梦真是一，彼幻此幻非有二。正好长松水石间，更忆前生后生事。

这四首诗可以从不同层面解读。我在《苏轼题画文学研究》一书中，朝向“证实”的角度分析，对应到元祐年间的政治情势。

我认为房管影射宰相刘挚，在②诗里的琴师董庭兰受房管宠信，结果造成房管败落。③诗里装神弄鬼，拿一张旧纸就让房管怀疑自己是智永禅师的邢道士，意指同样姓“邢”的邢恕，他让本来被司马光擢拔的刘挚，在司马光去世后因与他交往而获罪。

破琴有异声

我们还可以从“悟道”的角度来谈这四首诗。

琴应七弦，秦筝为十三弦，仲殊带到东坡梦里的是十三弦的乐器，而且是破损的。虽然破损，音质却不差，为何如此呢？①诗中仲殊说了，“度数形名本偶然”。琴应七弦，秦筝为十三弦，是谁规定的？就是人嘛！为什么这样规定？“偶然”啊！没有非如此不可的理由。破琴一定不能弹吗？不会的，东坡梦里听见了“异声”。什么是“异声”？就是和平常不同的琴声。“异声”就难听吗？不会的，只不过“不同”罢了。我们何时才能接受秦筝和响泉琴如一？要有像邢和璞那样的人提点。

有了高人提点，就一定能悟道吗？你看房管，虽知道自己前身是智永禅师，但他在此世的作为，没有延续智永禅师的才华和德行。所以，光知道没有用，东坡在②诗中说“陋矣房次律，因循堕流俗”，“房次律”就是房管。东坡批评他鄙陋卑俗。

那么，应该怎么办呢？③诗说“此身何物不堪为，逆旅浮云自不知”，这辈子有如行旅，世事如云烟过眼，用佛家的话来说，是无自性的，不拘执于固定的形态，也拘执不了。只要你保存开明的态度和灵性，就随时可能有机缘开悟。

最后，④诗讲明了：“前梦后梦真是一，彼幻此幻非有二。”“梦”与“真”都是“幻”。我们很容易联想到《金刚经》里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我们在山水间、古松下讲的前生后生事，到底讲的是什么呢？明知是幻，何必再说？说再多也是空话。

我们毕竟活在“有为法”里面，只能“作如是观”，往那个方向去想、去看，我们做不到气息尚在就化为梦幻泡影。

因此，还是要活，超越此生有限生命地活，“前生”加“后生”拉长了活，并且使我们在那活里认知自己的存在。

思考练习

你做过“预知梦”吗？你如何解释“预知梦”？“预知梦”和量子力学、平行宇宙有关吗？

自我存在之“有此衣说”

1.“爱自己”不是人类天生就有的本能，需要后天学习。

2.“爱自己”不等于“自私自利”。

3.前世、星座、命理、梦境等，是古人尝试理解个人存在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