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闲游

你有没有注意到，东坡脍炙人口的名篇，很多是写月圆前后的景象和心情的？比如《蝶恋花·密州上元》写的是元宵节；《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写的是中秋节。你可能会想，“每逢佳节倍思亲”，看天上一轮明月，念远方不能团聚的亲友，诗人之常情嘛。

可是，那些名篇除了描写景象和心情，很多还是东坡的夜游记录。东坡喜欢游山玩水，晚上也没虚度呢！

你看《石钟山记》，东坡和长子苏迈晚上坐船考察“石钟”名称的由来。仅北宋神宗元丰五年，他就写过三次夜游黄州赤壁的经历：七月的《赤壁赋》、十月的《后赤壁赋》、十二月的《李委吹笛》。十月就已经“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了，十二月大寒冬，还要拉着朋友去夜游喝酒庆生，东坡是有多爱夜游啊！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夜晚的嬉游别有情致。

李白从空间和时间双维度，让“秉烛夜游”充满意趣，《春夜宴诸从弟桃花园序》说：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闲者便是主人

东坡呢？他让月光照亮前路，享受的是悠闲。李白说：“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东坡的《赤壁赋》讲得更彻底：“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东坡认为大自然有丰富的资源，人们可以利用资源成就自己。

东坡在《临皋闲题》中说：“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我们不是只取用大自然的客体，而是统御江山风月的主人。要做统御江山风月的主人，最要紧的条件，是“闲”，闲着没正事干，任意逍遥徜徉。

东坡把“闲”当成一种乐活心态，例如《南歌子·和前韵》：

日出西山雨，无晴又有晴。乱山深处过清明。不见彩绳花板、细腰轻。尽日行桑野，无人与目成。且将新句琢琼英。我是世间闲客、此闲行。

《行香子·述怀》：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我是世间闲客、此闲行”典出于杜牧诗“景物登临闲始见，愿为闲客此闲行”。“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让人联想欧阳修自号“六一居士”的“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加上自己一老翁，合称“六一”。

不可否认的过去，自我的真实存在

说得轻松，假如深究背景，就晓得东坡的闲情逸致有时候其实是闷得慌，被卸除职务之后的无所事事，且看《记承天寺夜游》：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东坡谪居黄州时，多次拉着朋友去赤壁。他虽然平时睡眠情况还好，但这一次，才农历十二日，月色就惹得他不安于室。一时兴起，这个时候，有谁可以陪他同乐呢？东坡到承天寺找张怀民。果然，怀民还没睡，两人就在中庭散步。月光如水，那交错摇曳的水藻，原来是竹子和柏树的影子啊。这样的景色到处都有，难得的是，这是属于他们两个闲人的月夜。

你觉不觉得，这是东坡发的废文？

两个被贬谪的人惺惺相惜，一起度过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东坡偏偏要煞有介事地记录明明白白的年月日，赋予彼时彼刻特殊的意义。这两个闲人在政治前途上做不了主，却成了江山风月的主人。

人生会历经种种被动、被迫、被指使，难道不能剪掉傀儡的线，演出自己主导的戏？关键在于要有一双有洞察力的眼睛，能够透过表象，看见底层得以翻转的契机和逻辑。

王家卫导演的电影里的人物看似迷离空洞，但有时他们认真起来，会令我毛骨悚然，因为那游戏太吸引我投入，比如《重庆森林》里，吃5月1日到期的凤梨罐头的金城武。还有《阿飞正传》里，张国荣和张曼玉的一分钟朋友。

张国荣要张曼玉看着他的手表一分钟，然后说：

1960年4月16日下午3点之前的一分钟，你和我在一起，因为你，我会记住这一分钟。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一分钟的朋友，这是事实，你改变不了，因为已经过去了。

东坡的月夜闲游废文，一样的，不可否认的过去，自我的真实存在。

年年上元夜，明月清风

再看北宋哲宗元符二年的元宵节，东坡是怎么度过的：

己卯上元，予在儋州，有老书生数人来过，曰：“良月嘉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从之。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民夷杂揉，屠沽纷然。归舍已三鼓矣。舍中掩关熟睡，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为得失？过问先生何笑，盖自笑也。然亦笑韩退之钓鱼无得，更欲远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鱼也。

这次不是东坡找人夜游，而是海南儋州的老书生们邀东坡一起过节。他们往城的西边走，进入寺院，穿过小巷，来到卖酒和肉的市集，回到住处时已经三更天了。家里人掩门熟睡，已经发出鼾声。东坡放下手杖，笑了。

苏过问父亲：“怎么啦？”

东坡说：“没事，你睡吧。”

这是东坡度过的第六十三个上元日。那之前，他是怎么度过上元日的呢？

在杭州：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

在密州：击鼓吹箫，乍入农桑社。

在皇宫：侍臣鹄立通明殿，一朵红云捧玉皇。

在定州：牙旗穿夜市，铁马响春冰。

在惠州：散策桄榔林，林疏月鬅鬙。

今晚的夜游聊备一格，若有所失，谈不上落寞，也不算喜悦。东坡想起韩愈在《赠侯喜》诗中说的：“君欲钓鱼须远去，大鱼岂肯居沮洳。”韩愈和侯喜在河边钓鱼，等了好久，只钓到一条小鱼。韩愈说：“要出海才钓得到大鱼，大鱼不会待在这种低湿的小地方。”东坡想，自己已经来到大海尽头，鱼在哪里？

有没有鱼，重要吗？什么又是“非如此不可”的重要事？

可笑。这世间，这想不透的我。

思考练习

你有没有难忘的夜游体验？夜游和白天游览的感受有什么不同？

乐活自我之“有此衣说”

1.养生不只是养身，还包括精神和心灵的修养。

2.原谅曾经背叛你的人，才能和自己和解。

3.悠闲一点，放过自己吧。急功近利，急躁冒进，只会继续当外物的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