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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绮丽对质朴,文野起冲突——北魏的分裂与内乱(2)

书名:中国从此走向大唐:北朝的遗产本章字数:3134

南迁、汉化与北魏衰落

孝文帝拓跋宏为求在中原生根,进而兼并天下,采取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策略,迁都洛阳,继之以激烈的全盘汉化政策,完全不留退路,希望短期内将鲜卑族融入中原,甚至因此逼死了不愿汉化的亲生儿子。结果随同他南下的鲜卑人果然迅速汉化,形成一个汉化鲜卑的世族集团,但也迅速腐化,并且从鲜卑的传统中疏离出来,变成与汉人皇族或世族无何差别,结果几十年后就不得不面对悲惨的命运。到北朝末期,这个集团有些成员被消灭,存留下来的则融入北方的世族社会,延续到隋唐时期。

北魏南迁洛阳后,中央政府位于这个帝国的南端,深入农业地区。帝国的重心在此,导致经济上农业生产有所发展,占国家经济的比重增加,加上丝路贸易带来的财富流入首都,形成一片繁华景象。与此同时,以洛阳为中心的鲜卑贵族汉化日渐加深,在“饱暖思淫欲”之下,北魏统治者日趋腐化,追求享受的风气大起,贪污聚敛,吏治随之逐步败坏。例如当时的高阳王元雍“富兼山海”,其住宅、园囿像皇宫一样豪华,家中僮仆多达六千,侍女五百,一餐花费数万钱。河间王元琛常想和元雍“斗富”,他以拥有西域珍宝著称,家中畜养骏马十余匹,马槽用银制,窗户装饰着玉凤、金龙,饮宴时用水晶、玛瑙、红玉酒杯,都是异域产品,旁边陈列各种珍宝,喝到差不多就带领宾客参观仓库,只见金钱、绸缎堆积如山,无法估算。这两人斗起富来,奢侈豪华程度甚至超过斗富开山祖师——西晋的石崇、王恺。主管政府人事的吏部尚书元晖被称为“饿虎将军”,只因他卖官鬻职都有定价,当时的吏部成为卖官市场,花钱买官的人自然是将本求利,无一不贪,这些官吏被民间称为“白昼劫贼”。地方州郡的刺史、太守也聚敛无已,征收租调税收时,将官方度量衡器具放大,采用长尺、大斗、重秤收税,公开加码,剥削人民。

就在这时候,南朝梁建立,在梁武帝萧衍统治下日趋强盛,屡次主动北伐,南北战争激烈。为支持战争,北魏的兵役和徭役大量增加,大批农民本来就已经被赋税加码与官吏贪渎逼得透不过气,此时加上兵役和徭役,许多小农因此破产,甚至家毁人亡。破产的农民纷纷投靠豪强,重新沦为世族的依附人口,有的则出家为僧尼,以逃避赋役。当年冯太后苦心孤诣推动的均田制迅速损毁大半,北魏政府控制的编户人民日益减少,政府收入随之减少。北魏统治者面对此种状况,反而官官相护,保护贵族利益,加重剥削剩余的编户农民,曾多次实施“检括逃户”,搜捕逃亡的农民,于是激起农民的反抗。515年,孝文帝死后不过16年,冀州僧人法庆领导大乘佛教徒众起事革命,以“新佛出世,除去旧魔”为口号,一时声势浩大,北魏政府动员十万军队才镇压下去。

农业地区的反抗还比较容易对付,但北魏后期面临更深刻的问题:南迁后,国家实际上很快分裂成两半,一半为南迁后汉化的社会,另一半为留守北方维持鲜卑传统的社会。前者高高在上,繁华炫丽却奢侈腐败;后者地位低落,质朴保守却强悍尚武,在文化上尤其格格不入。北魏既然已经在社会与文化上分裂,则中央政府若不能维持二者间的平衡,社会与文化的分裂势将演变成军事与政治的冲突。在洛阳的北魏中央政府显然忽视了这个问题,于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二者越发不能协调,最后双方决裂,全盘汉化的苦果终于浮出水面。524年平地一声雷,留守北方维持鲜卑传统的社会在备受鄙视状况下发生动乱,称为“六镇之变”。这种来自边远地区的鲜卑强悍传统的冲击,终将摧毁这个内部已经腐朽的国家。

孝文帝的遗泽与遗祸

北魏孝文帝可称一代英主、一代贤君,但他于南迁四年后死去,北魏从此走向衰败与分裂之路。对于这样一位君主究竟如何评价?他的一连串政策遗留给北魏的,究竟是遗泽还是遗祸?这是探访北朝历史时必须面对的问题。

其实这个问题早有人讨论。曾纪鑫曾归纳过去对北魏孝文帝的评价,大致可分为三种观点:

一是赞扬肯定。认为他推动民族融合,使北魏社会稳定、经济繁荣与文化进步。此说也认为,孝文帝的全盘汉化是顺应历史发展潮流,也是不得不采取的改革方略。

二是褒贬兼有。肯定孝文帝汉化改革,但认为他不该不加选择,将汉族文化的精华与糟粕一概吸收。例如汉化确立门阀制度,使鲜卑贵族日益腐化无能,还使得原有军人地位下降,士气低落,鲜卑族失去尚武精神。

三是全盘否定。认为孝文帝的汉化是迂腐的、消极的,只学到汉人的繁缛礼仪与贪渎腐败,丧失鲜卑人原有的勇武质朴特色。他的改革导致民族的柔弱与国家的衰亡。

不论肯定或否定,仔细分析,这些看法都有“以今人之心,度古人之腹”的嫌疑。要想得到较为中肯的答案,只有以当时的环境作为大前提,加上当事人孝文帝的目标与意志作为小前提,才能推导出合理的结论。

孝文帝有必须迁都的理由,也以皇帝之尊做出了全盘汉化的选择,但他并没有忘记迁都、汉化后可能发生的副作用,也曾设法预作防范,这从他宣布迁都后就回到旧都平城,然后立刻出巡西北边区,对这两个地方加以说明及安抚即可看出。这次巡视对西北边区的效果如何,史书并未记载,唯以当时孝文帝的威望,应该至少能暂时消除当地的疑惧,安抚住这些地区。“修补西北围篱”的工作完成后,孝文帝回到新都洛阳,展开他一边汉化、一边南征的伟大事业。不幸的是,他的健康随着到处奔波与过度工作而迅速恶化,遂不再有能力与时间照顾西北边区,不久就去世了。

孝文帝死于南征军中,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南征在外,军务倥偬之际,还要处理皇妹告嫂、皇后偷情这样的家务事,很可能忽略或来不及向497年新立的太子元恪耳提面命,要儿子特别注意西北边区的潜在危险,妥善因应,预为防范。不过,即使孝文帝曾经这样做过,从史书所记载的宣武帝元恪看来,恐怕他也不会认真执行,因为他在位的17个年头中,一反父亲与祖先们巡行帝国各地的常态,居然没有离开过洛阳一步!性格温和、懦弱的继任皇帝带头遗忘半个帝国,上行下效,孝文帝迁都、汉化的副作用遂迅速浮现。

从此在这种状况下,西北边区与洛阳中央很快越行越远。洛阳中央不但并未发现或重视国家实际已经分裂的问题,反而越发贪图享受,贪渎腐败。统治者堕落,中央政府必然迅速衰落,此时却还要作威作福,终于导致国家内部被忽视与被歧视的一半以武力反抗,衰落的中央无法招架随之而来的动乱,北魏也走到终点。

北魏的历史如此,对于同样处境的后代王朝而言,就成为一个负面的先例。以后的北方民族征服王朝如辽、金、清,似乎都曾以此为鉴,在全国一部分属于汉文化区,一部分不属汉文化区的局面下,建都于二者交界的北京,对二者采取不同的方式统治,并以同等重视的做法维持双方平衡,故能避免二者决裂,国家也能存在较长的时间。例如辽以燕京为南都,皇帝每年依季节游走于各都之间,使全国各种不同的地区都得到照顾,全国官署还分为管理汉人的“南面官”和管理非汉人的“北面官”二系统;清代前期皇帝常常举行“木兰秋狝”,每逢秋季率领大队人马赴关外狩猎练兵,同时接见草原民族领袖,处理大清帝国非农业地区的事务。道光以后,木兰秋狝不再举行,清朝也进入衰败期。

孝文帝的作为,使北魏成为真正的中央集权帝国,确立北魏对淮河以北地区的长久统治,洛阳也迅速繁华起来;他的汉化政策,使北方民族融合的速度增加,民族冲突的苦难减少,种种成果,都是他带给北魏与中华民族的遗泽。然而他的计划过于庞大,意志过于刚强,生命过于短暂,结果事业未能完成,继承人也未曾调教妥当,又输掉了事业与健康的赛跑,赍志而殁。他死后留下北魏帝国内部两个地区间巨大的差异,渐渐从互相轻视变成敌视,累积到临界点后一举爆发,不可收拾。北魏后期的历史,其实可以视为孝文帝一面倒文化政策的后果。如果没有孝文帝的激进政策,北魏在汉化的大方向不变之下,汉化的速度应该会减缓,带来的冲击也随之变小、变慢,全国比较容易协调。孝文帝激进的汉化政策加上配套措施不足,使潜在的问题扩大并提早显现,因此也可以说是他给北魏的遗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