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人生:寂寞是一种常态(1)

书名:春山多胜事:四时读诗本章字数:1641

灯光里我看见宇宙的衣裳,

于是我离开一幅面目不去认识他,

我认得是人类的寂寞,

犹之乎慈母手中线

游子身上衣,——

宇宙的衣裳,

你就做一盏灯罢,

做诞生的玩具送给一个小孩子,

且莫说这许多影子。

——废名《宇宙的衣裳》

面对黑夜的黑暗、宇宙的黑暗、世界的黑暗、内心的黑暗,被重重叠叠的黑暗包围,人类燃起篝火或点亮一盏灯,以寻求身心的温暖和庇护。

灯光犹如一件衣裳,谁看见灯光,谁就会认出人类的寂寞。诗歌也是篝火,是一盏灯,我们借此得渡茫茫黑暗。

薄暮时分的寂寞

野望

[唐]王绩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东皋是王绩辞官后的隐居之地。这个地方是他的家乡,据说在山西河津,未必就叫东皋村,从王绩的诗来看,东皋应是村子东边临水的一块高地。

王绩的另一首诗《秋夜喜遇王处士》曰:“北场芸藿罢,东皋刈黍归。相逢秋月满,更值夜萤飞。”由此诗可知,王绩在东皋种了一片田,这天锄豆刈黍归来,王处士不期造访,令他大喜。恰逢秋夜月圆,二人坐在屋外酣饮畅谈,流萤高高低低飘飞。也许读了这首诗,有人会说,王绩归隐后的生活是快乐的。

快乐,当然是有的,但不是长久的,长久的快乐,就不叫快乐了。再不快乐的人生,也有随时随地的快乐,正如再快乐的人生,也有如影随形的哀愁。短短一天之中,就有起伏不定的心情,所谓饮酒者忧,歌舞者哭。

《野望》写一个秋日,薄暮时分,王绩漫步东皋,野望之际,蓦地袭来一阵强烈的空虚。“徙倚欲何依”,这句诗所表达的心情,不是在仕与隐、出与处之间的徘徊,不是何去何从那么简单;当暮色降落在旷野,此时诗人内心的彷徨无依,乃是一个人在广漠天地间的大孤独。诗人面临一个终极的生命难题:哪里才是我的归宿?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这是诗人彷徨所见。树树秋色,山山落晖,并不使人觉得凋敝,相反,树和山一片光辉明艳,色调温暖柔和。所有的树,所有的山,都像约定好的,沐浴在秋色落晖之中。

人呢?“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牧人驱赶着牛犊回家,猎夫带着猎物骑马归来,在诗人眼里,他们也是幸福的,他们有家可归,生活多么安宁,多么有目的、有意义。

目送牧人和猎马远去,诗人躬自悼矣:“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东皋既是他的家乡,且归隐后已住了一段日子了,怎会“相顾无相识”?认识的人肯定是有的,但没有相知的人,没有像王处士那样可以倾谈的人。怅然四顾,诗人的寂寞,如同弥漫的暮色,苍茫无着。仕途固可弃之如鸡肋,然而一生就这样老于灌园吗?

他想到那些隐居的人,想到伯夷、叔齐,他们义不食周粟,在首阳山隐居,采薇而饿死。隐居的滋味,隐居的寂寞,只有真正隐居的人才能了解。若据此典故认为,王绩自隋入唐,他的辞官归隐亦属“不食周粟”,从而将此苦闷或对李唐的不平,隐忍地流露于诗中,这种看法未免太小看王绩,或曰太高估时代了。既“不食周粟”,为何还要接受做官的邀请?诗人岂时代之刍狗哉?其实所谓时代,也不过是一句漂亮的伤心话而已。

罗兰·巴特在一则笔记中说过,真正的诗人,可以说他们属于任何时代,他们比其他人更有能力感知和把握他们自身所处的时代,既不与之完全决裂,也不努力调整自己去适应。

至于读诗,以朴素的人性感受诗中的心情即可。诗的理想读者不是史学家,不是道学家,甚至不是文学学者,而是一个独立善感的人。当一首诗遇到它的读者,在此发生的只是审美行为。

类似王绩的寂寞,相信很多人都有过。我也曾喜欢在课余,漫步于校外的村野,看二三农人在田里,或拔草,或割稻。他们默默地劳作,用衣袖抹汗,夕阳西下,疲惫而满足地缓缓归村,手握一把沾泥的青菜。荷锄而过我,他们常笑问:“你在这里做什么?”是啊,我在那里做什么?我在做我的田园梦,但又怎能说给朴实的农人听?

我想人人都留恋现有的生活,同时向往着另一种生活,自己梦想但没有尝试过的,或者曾经有过却失去了的生活。比弗罗斯特的林中路更现实的,不是该在两条路中选择哪一条,也许就像王绩,不管选择哪一条,结局都是要么同时走在几条路上,要么不在任何一条路上。

我在这里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