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关于它,你却无话可说(2)

书名:春山多胜事:四时读诗本章字数:2379

“待我光泛滟”,这里的“我”指的是烛,人在看烛,烛也在观人。“为君照参差”,此句的“君”指谁?似乎是隐藏的诗人。烛仿佛在说:你不是要咏我吗,等我的光泛滟,就为你照见“参差”。“泛滟”,浮光闪耀的意思。即使在室内,烛光亦随气流而颤动,浮光闪耀时,诸物的远近深浅,便被明暗参差地烘托出来。这时,空间不再单一静止,而是呈现出复杂和变幻的感觉。

更迷人的地方还在于,当烛光泛滟时,物投在墙上的硕大影子,摇曳忽闪。烛光,影,物,微风,厅堂……这一切都在呼吸,都是活的。

也可进一步说,这些都是梁武帝的慧心。我们看世界,就像烛光观照室内诸物,浅深明暗随心显现,而动念就是起风,即使难以察觉的细微一念,也能使周围的景观随之摇曳。世界在我们的观照下,如同点着蜡烛的厅堂,无时无刻不在随心而参差变幻。

白居易的竹

咏物诗至唐代已成一个诗歌门类。据统计,《全唐诗》共存留咏物诗六千二百六十二首,自初唐至晚唐,数量呈递增趋势。从题材上看,咏器物的诗较少,咏草木禽鸟及风云雨露的诗占大多数。其中的名篇诸如贺知章的《咏柳》、虞世南的《蝉》、骆宾王的《咏鹅》、白居易的《草》、杜甫的《孤雁》、李商隐的《落花》,等等。

我们取唐代诗人白居易的《题李次云窗竹》一读。

题李次云窗竹

[唐]白居易

不用裁为鸣凤管,不须截作钓鱼竿。千花百草凋零后,留向纷纷雪里看。

自魏晋南北朝始,竹子成为文人最喜欢吟咏的物象之一。南朝谢朓的《咏竹诗》曰:“窗前一丛竹,青翠独言奇。南条交北叶,新笋杂故枝。月光疏已密,风来起复垂。青扈飞不碍,黄口得相窥。但恨从风萚,根株长别离。”

谢朓所咏的是长在窗前的一丛竹子:竹子的青翠宁静,柯叶如何交错,新笋如何杂故枝,还有竹子在风中月下的姿态,以及鸟儿如何在竹丛穿梭飞鸣等。细致的描摹使丛竹宛然可见。但关键的一点是,在这首诗中,竹子仍然是竹子。

再往后来,竹子渐渐不是竹子,至少不止是竹子了。竹因具有挺修不凋、外直中通的特性,而被文人们用作君子人格的象征。古今画竹、咏竹之作颇多,然所画所咏,无非画家文人自我精神的化身。

白居易很爱竹子,他种竹、赏竹、食竹、用竹,也咏竹。仅“竹”这个字在他的诗集中就出现了三百多次。此处所选这首《题李次云窗竹》可作代表。

诗意很简单,符合诗人标榜的“老妪能解”。前二句“不用裁为鸣凤管,不须截作钓鱼竿”,即竹子不必用作这些实际的功能,单是长在那里就很“有用”。有什么用?一是好看,“千花百草凋零后”,到了冬天,尤其下雪时,绿竹青青,纷纷白雪飘落竹林,是不是很好看?当然好看。但不仅是养眼,还可以净心,可以励志,这一层深意,恐怕老妪就不太好懂了。

李清照的梅

孤雁儿

[宋]李清照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到了南宋,咏物词更是空前繁荣。物不仅是物,也不仅是象征,更是典故中的典故。典故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少而精,词的表现力将如虎添翼;用得多而芜,词则沦为典故的堆砌而乏情致。

词家李清照堪称用典高手,这首咏梅词天衣无缝地化用了折梅的典故。南朝陆凯《赠范晔》诗曰:“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陆凯折梅寄友这个典故,从一千多年前一直浪漫到今天。

此词咏梅,但无一语正面写梅。上片以“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写时令流转而引发的惆怅。笛声在此也是化用汉乐府名曲《梅花落》的典故,不一定真的有人在吹笛。“藤床纸帐”的沉闷日子里,梅花开预告着春天又要到来。然而触目所及尽是“萧萧地”,不仅所居孤寂,且纵使折得一枝梅,人间天上,也没个人堪寄清照在词前的几句小序颇有意思:“世人作梅词,下笔便俗。予试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可见咏梅词在当时就已被作滥了,写的人太多,很难出新意,因此“下笔便俗”。虽认识到这个问题,可当她作完梅词之后,发现自己亦未能幸免。这是谦虚,更是真诚。

今人广为称道的咏梅词是南宋姜夔的《暗香》《疏影》。可摘佳句不少,比如:“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然耐心读完整首词,除了文字给人以清丽的印象之外,兴味意趣却很索然。难怪王国维先生很不客气地评这两首名作“格调虽高,然无一语道著”,即没有一句说到点子上,并揶揄白石视古人“江边一树垂垂发”等句何如,此处的“古人”指杜甫。写得这么有格调,为什么没有说到点子上?原因很简单,就是典故太多,表达上太“隔”。

清照的咏梅词虽然没有直接写梅,虽然也用了两个典故,但没有雾里看花,也不给人以用典的感觉。她咏的是梅如何微妙地触发了她的乡愁以及孤凄之感,貌似无一语写梅,却无不在梅的映照之下。

在路中间有块石头

巴西诗人安德拉德有一首著名的“废话诗”,题为《在路中间》,以下是中国诗人胡续冬的翻译:

在路中间有块石头有块石头在路中间有块石头

在路中间有块石头

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件事

在我视网膜的脆弱的一生中我永远也忘不了在路中间有块石头

有块石头在路中间

在路中间有块石头

有的译本将题目另行译作《作为事件的一块石头》,这样翻译凸显了诗的言说,但原题的留白和方位感更引人深思。之所以叫“废话诗”,并不是诗人故意在说废话,而是基于一个深刻的诗歌理念,即诗开始于语言结束的地方。那么“废话”的意思就是废掉了说出的那些话。

诗人翻来覆去地说“在路中间有块石头”,你看见了吗?在视网膜被掠夺、被轰炸的今天,我们还能看见一块石头吗,即使它就在路的中间?在五色令人目盲的时代,我们还能看见“物”吗,还能歌咏出物的存在吗?人和物除了消费关系,或是没有关系的关系,还有别的关系吗?

但愿诗歌能够恢复我们正常的“视力”,重新激活我们对事物的感受,使石头成为石头。让我们不是说“我知道那里有棵树”,而是真正看见并能描述出上班路上的那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