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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一段云:神话与爱情(2)

书名:春山多胜事:四时读诗本章字数:1757

楚王燕游及神女之事,早就湮灭殆尽,现场已寻不到任何行迹。水声山色像是遗忘,像是怀想,紧锁着后人重建的妆楼。思及往事,悠悠如梦,古庙与行宫,近在眼前,但是看上去,却使那个梦更为渺远。

假若神女没有离去,如她所说,旦为朝云,暮为行雨,那么千年以来,朝朝暮暮,她一直都在这里。但楚王寻她不得,神女亦寻楚王而不得也,作为凡人,楚王早已化为朽土。“云雨朝还暮,烟花春复秋”,朝云暮雨,日复一日,烟花春秋,年复一年,岂非南唐后主所叹之“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啼猿何必近孤舟,行客自多愁”,此是舟中所感。巫山多猿,其啼甚悲,闻之使人下泪。见古庙寂寞,云雨荒凉,行客已自多愁,复闻猿啼,情何以堪?山高水深,所与伴者,一叶孤舟而已。

远风吹散又相连

巫山一段云

[五代]毛文锡

雨霁巫山上,云轻映碧天。

远风吹散又相连,十二晚峰前。暗湿啼猿树,高笼过客船。

朝朝暮暮楚江边,几度降神仙?

《巫山一段云》,唐末五代词人多作之,皆咏本题巫山神女情事,兼以舟行过客之感。五代词人毛文锡所作,与李珣的两首大同小异,一并读之,细味小异,亦将于揣摩词心有所助益。

“雨霁巫山上,云轻映碧天”,起始两句,清风拂面,雨霁,云轻,碧天如水。雨过之初,山更清晰,也更近了些,好像刚从混沌的梦境中走出,凸显在眼前。浓云消散,碧天之上,轻轻的,飘着几缕薄云。

“远风吹散又相连,十二晚峰前”,远风吹过,云散,复又相连。巫山的云也许真是神女所化,云有了感觉,有了某种意识,风吹不散,缭绕于十二晚峰前。

“暗湿啼猿树,高笼过客船”,云悄悄打湿啼猿树,高高笼住过客的船只,这时词人在感觉云的意识。雨霁之后,云仍携带雨意,云与雨本来就是一体,我们无法得知:云者为雨,抑或雨者为云?猿啼声悲,云亦有悲心,“暗湿啼猿树”,似乎云感猿啼而悲。云虽然轻,云投下的影子却很重,笼住行客的孤舟,笼在行客的心头。

关于巫峡的猿啼,北魏郦道元在《水经注·三峡》中如此描述:“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可见,雨霁初晴,猿啼尤响。不知现在的三峡,尚闻猿啼否?

“朝朝暮暮楚江边,几度降神仙”,是感慨,也是无奈。自楚王梦断,神女再无化现人身,唯有云雨,朝朝暮暮,游弋于楚江边。

人间无路相逢

临江仙

[五代]牛希济

峭碧参差十二峰,冷烟寒树重重。

瑶姬宫殿是仙踪。金炉珠帐,香霭昼偏浓。

一自楚王惊梦断,人间无路相逢。

至今云雨带愁容,月斜江上,征棹动晨钟。

同咏巫山神女事,这首词更有凭吊的意味。

“峭碧参差十二峰”,“峭碧参差”四字,画出巫山的高险与连绵,与李贺的“碧丛丛,高插天”,笔力相当。十二座山峰,参差高耸,见者无不惊其鬼斧神工。“冷烟寒树重重”,“冷烟寒树”,非怡人之景,且又“重重”,使人但觉满目凄怆。

“瑶姬宫殿是仙踪”,所谓仙踪,也不过是为了纪念。或许能被记起,就还未真正消失。然而,宫殿是有形之物,凡有形者,皆物之粗也。除了变幻莫测的云雨,再华丽的宫殿,怕也配不上巫山神女。

宫殿内的陈设,“金炉珠帐”,这两个词当然有夸张的成分在,香炉未必是金的,帐子也未必是珠玉的。纵非夸张,现实中见了,也将依然觉得寒碜。金炉中燃起的香霭,昼间更浓,而楚王遇神女,不在夜梦里,正在昼寝之时。

“一自楚王惊梦断,人间无路相逢”,惊梦一断,人神永隔,对于楚王来说,人间无路再相逢。“至今云雨带愁容”,云雨的愁容,是神女的怅惘,也是故事留下的千古表情,投射到民族的集体记忆深处。

最后两句,“月斜江上,征棹动晨钟”,非常空灵,化实为虚,使人遥想无穷。词人行将离去,月光斜照江上,举棹的一瞬,俄闻晨钟初动,天将曙矣。读到这里,巫山、神女祠、香霭、惊梦、云雨、月光、流水、晨钟……神话与现实、过去与未来,交织成时空的迷宫。我们每天都在这样的迷宫之中。

关于巫山神女,或相传她是炎帝的女儿,或曰她是西王母之女,总之是天上的仙女。楚王梦遇神女的故事,也许纯属宋玉的文学虚构,然而经过千古流传,并经一代代诗人的吟咏,想象已占据了现实,乃至成为比现实更强大的现实。

人对神话的想象,反映出人对生活最美好的祈望。祈望就像果实,那些说过的话和发生过的事,就像凋谢的花叶,果实承载着种子,走向无尽的未来。虽然种子落进泥土,遗忘的草同时开始滋生,然而种子很有耐心,种子一代代繁衍,它的保质期可以很长,很长。